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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35字 发布时间:2024-07-03

42.

乔里自然不理喻我为什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来到了中国,从他的目光中我感到,他对日本人的存在充满了一种厌恶——当三郎出现在我身边时,三郎的手伸过来,牵了牵我的手,这个细节使乔里感到震惊。我为什么跟日本人在一起,这对于乔里自然是一个谜,他骑着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跟在敞篷车后面,想追赶上我们。乔里,从这一刻开始同时也陷进了与我邂逅所产生的谜团之中去,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他骑着自行车的速度根本无法追赶上我们,所以,他的影子不断地被尘土所湮没。三郎看到了自行车,看到了那个疯狂骑车追赶我们前来的英国青年,他嘲讽地笑了笑,不断地加快了速度,直至甩掉了后面的追赶者。
乔里当然不可能赶到日本人的营区,我嘘了一口气。我希望乔里不再介入我已经沦陷的生活中去;我希望自此以后,我跟乔里不再见面,就像我们已经在之前筑起的远距离一样,就像我们之前已经相互无法见面,已经遗忘掉彼此的面孔一样。
噢,乔里,我的英国朋友。
当我从车上下来时,我突然惊讶地又一次看到了乔里,他已经赶到了营区之外,他此刻正站在岗哨外的日本人刺刀对面,他大声叫唤着我的名字,我不理会他。我知道,我只有对他冷漠,才会割舍他已经冉冉升起的回忆。
我仿佛不认识他,我不愿意儿时的伙伴进入营区。我知道,我已经陷得越来越深:此时,我似乎已经周身激荡起了一种利器似的艺术创造力,我不仅从血腥味中感受到了一些人死了,一些人正在挣扎的现实,我还感觉到不久之后,我已将挣扎的处境。就在我脱衣准备洗沐时,我感到帐帘被掀开了一下,又掩上了,我感觉到那是三郎的手掀开了帐帘,那时候,我正脱光衣服,我打了一盆冷水,准备随便清洗一下身体。在日营区,洗澡越来越困难,你只可能随意地在自己的生活区解决。

43.

在日营区,慰安妇患上性病是一件危险之事。尽管如此,性病是任何时代无法逃避的——从身体上传播的瘟疫。尤其是在战乱中,在性与性别毫无规则的日常状态下,性瘟疫仿佛鸦片的弥漫。日营区的那次性检测是在一个上午开始的。恰好,我站在营帐外分释颜料,那些颜料因时间太长,已经不易虚释,我改换蹲着、站起来的姿态,等待着那些干枯的颜料在调色板上,被我的一片祷词所感动,从好几天开始,我已经发现这些颜料的干枯,它们因为漫长的输运期而干枯,因为阻隔中的各种樊笼而干枯——同时也因为无人问津而干枯。等到我终于触摸到它们时,然而发现它们不过是一些已经存在的色泽而已,如果缺乏耐心,它们会被我抛进垃圾堆里去,然而,我怎么会忍心把它们随手扔进垃圾堆去呢?
在这个物质异常聩乏的战区获得它们已经是一件来之不易的事情。所以,我只好祷告它们只被我召唤,因为,我需要它们帮助我在这个罪恶的深渊中——寻找到铭刻记忆的方式。于是,使用水虚释并等待着它们从缓慢中溶解,已经成为了惟一的方式。
营帐外我看见了那个军医,很长时间我也许已经忘记了他的脸,我却难以忘却他的残酷,他对待慰安妇女所施用的最为原始的刑法,正是他为李秀贞使用了堕胎术,正是他把鲜血淋淋的手套抛进了荒草之中,不仅仅我收藏着那副手套,我还收藏着李秀贞的呐喊声。他此次出现在外面,意味着什么呢?
我没有想到,最先看到他出现的还有一个女人,她就是李秀贞,她当时也许正怀抱着她的布娃娃在营帐外散步。这个女人,在陷入发疯状态以后,每天都用这种循环不已的方式——度过并消耗着她生命中最为绝望而萎靡的时光。
李秀贞看到了日军医的出现,似乎重又回到了堕胎的那个时刻,她本已经丧失了分辨时间的能力,也同时失去了正常人的思维方式。然而,在那样一个时刻,她却疯狂地奔向前,大声地叫唤着:“你来了吗?你来了吗?太好了,你来了就可以带我回去寻找孩子,带我回去吧!告诉我,你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了啊?”
暮色中的布娃娃就这样从怀中滑落在地上,自此以后,我送给她的那个布娃娃已经失去了魔法,再也不可能进入她怀中。

44.

自此以后,这个来自中国东北的慰安妇将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呢?她抓住了军医的手臂,疯狂地咬着,直到那个军医尖叫道:“你疯了,你患上了瘟疫,你是一个狂犬病人……我可以就地枪毙你……”我跑上前,抓住了他即将掏枪的手臂,然而他的手枪还是掏了出来,朝着空中开了一枪。李秀贞终于平静下来了,也许是枪声让她平静。她和众多的慰安妇女将经过体检——这是医学上的性体检,每个人都难以逃过这一劫,对于慰安妇女来说,如果患上性病会意味着什么呢?军医已经带上慰安妇进营帐去了,我还在就地喘息着,我的喘息声大约让三郎已经感觉到了,他牵了下我的手柔声问道:“你害怕了?你害怕什么,更可怕的事还在后面,如果慰安妇中有谁患上了性病,那就只能处死。”你说什么?为什么不让她们得到治疗的机会?”,“我们在打仗,我们没有时间让一个慰安妇治病,我们什么都可以处死,为什么不可以对患上性病的慰安妇处死呢?你同情她们了?我知道你又同情她们了,然而,我们的军队将打进来,从这里进入广大无垠的中国战场,我们不可能将慰安妇女中的性病患者交给我们的军队,这是对全日军帝国的亵渎。”
我松开了他的手。每当他手开始牵扯我时,我就感觉到三郎又来奴役我了,这股力量势头很大,从一开始我就被他用望远镜所奴役住了,然后到了现在,我依然被他所奴役着。他紧盯着我的眼睛说道:“没有办法,你已经进入了我们的战区生活,你再也无法走出去,这就是你的命运。我的未婚妻卧轨自杀时,我知道,她用这种方式摆脱了对我的依恋,同时也用这种方式脱离了她对战争的厌恶。我知道这是她解脱的方式,而你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跟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女人不一样。”他说完就离开了我,从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他的眼框已经变湿润了,他的灵魂开始有了色彩感,然而,转眼之间,他又从我眼前消失出去,把一堆问题留给了我。我知道,女性特有的好奇感以及对人性的追问,使我不由自主地已经掀开了那张帘,在里面,我看到了慰安妇女们赤裸裸的肉体,每个人都赤裸着。因为每个人的赤裸都面临着性器官的敞开,它们将在此证明自己的肉体是否附载着人类另一大敌人——性病的干扰。

45

性病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我只在教产书上获得过有限的知识。而现在,我藏在帐帘后面,窥伺着这个肉体的笼子,这个肉体的地狱世界。我喘着气,汗水已经从身体外的肌肤中往上渗透,汗水抑制住了我的惊悸,进入日本营区以后,似乎每天都会发生令人惊悸的事情,每天的每天,每个人的身体都不得不遭遇着一种凌辱。在这里,帐帘上有一个洞,它是为了搭帐篷时——给绳子穿入留下的口径,如今,它却成为了我窥伺的窗口。若干年以后,当我用身体感受到外在的世界时,我不断地在这个怀抱着濒死的世界上,感觉到了除了战争以外的一切死亡,身体中回旋的人类故事——使我既看到焚烧,撕毁,同时也看到了身体器官中的第一种炎症。而此刻,我看见每一个慰安妇女都要躺下去,她们躺在地上,下面是已经开始长出大量霉斑的日式军用毛毡,她们就那样不得不躺下去,并敞开双腿,噢,如此众多的裸体都在同一时刻经过着那名日本军医的检测,他不断地戴手套,又扔下手套,不断地把手伸进女人的阴道和子宫中去。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从那些赤裸的肉体中产生的轻声喘息和尖叫,但她们不敢大声叫喊——这里,在这个地方,已经使她们失去了肉体的自由,她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利用肉体为战争服务。
她们不得不柔顺地躺下去,顺从于这种奴役——只不过给她们的肉体生活带到地狱之门的越来越深的奴役。我看见了她们微暗中突然闪现的阴户,对于女人来说,这个世界显然已经失去了私秘,以致于她们在赤裸之时已经失去了任何羞涩。一个个女人已经过了关,只有一个韩国女人,她的年龄仿佛初绽中的蓓蕾,这是慰安妇中最为娇嫩的一朵蓓蕾。然而,当她躺下去时,医生过了几分钟以后对她说:“梅毒,你知道你患上了梅毒了吗?”女人摇摇头,准确地说,那个17岁的少妇摇摇头,她并不知道何谓梅毒——这是一个离她的身体多么遥远的词汇啊。她不紧张,也不快乐,她已经在之前把肉体给予了这里的男人们,看上去,她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神秘的价值观念了。
李秀贞也躺了下去,之前,她在干什么呢?她是最后一个躺下去的,在之前,她在干什么?

46

我窥伺到她的时刻,才发现她独自一个人藏在一个角落,她当然也必须赤裸着。对于赤裸,她已经不害怕,也不羞赧,也不恼怒。我看到她蜷曲着,她内心中的那些骚乱大约已经平息下去了,被子弹呼啸在云彩中的那种时刻扑灭在她的尘烬中。她出奇地平静——根本都看不到她正孕育着一场毁灭似的风暴,她正私带来自中国东北的利器,尽管她已经完全赤裸,然而,只要她的身体存在着,她的身体中就会长出利器来。现在,只剩下她自己了,医生叫唤着她,让她躺下去,很显然,这是最后一道秩序,医生在之前已经宣布她为狂犬病病人,现在,医生会宣布她的死刑吗?之前,医生杀死了她子宫中的孩子,那种刑法已经被她铭刻在肉体记忆中。谁都看不到她在用有限的肉体记忆熔炼着那利爪,当医生宣布说:“你是梅毒病患者时……”声音刚刚结束,一场残暴的厮杀便开始了,李秀贞突然翻身而起,伸出两只手已经长出的指甲,那些指甲在之前曾经让我感到异常,因为指甲太长,所以蓄满了漆黑的污垢,我试图用指甲刀修着她的指甲,她摇头着,对于我的存在,她永远是温和的,甚至,她总是想跟我进一步地接触。我无法修剪她积蓄着仇恨的指甲,因为这是她所拥有的唯一的武器,除此之外,这个女人就再也没有武器了。
而此刻,她的利齿已经作为武器抓伤了军医的脸颊,那名军医掏出的手枪射出的子弹准确无误地已经射穿了她的心脏,她倒下地,倒在了那些繁殖着霉菌的军用毛毡上——只花了几秒钟,只占据了人类时间中眨眼的时间,转眼之间,她就倒下了,再也不可能站起来怀抱她蓝色的布娃娃,她获得了永恒的休息,她的双手指甲上,涂满了被她仇恨所抓起来的鲜血,她已经尽力地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计划。当我掀开门帘赶到她身边时,她赤裸着——身体中黑色而绝望的游戏已经结束,而作为梅毒患者,她和那个来自韩国的女人面临着同样的结局:那就是在尘土中死去。门帘外,几个士兵已经赶来,准备将年轻的韩国少女抓去活埋。在这个时刻,我又想起了三郎,我奔出营帐,想寻找到三郎的影子。

47

三郎在哪里,我知道,只有他出场才可能营救韩国少女。我几乎寻找遍了所有的营帐,已没有见到三郎的影子,后来,一个哨兵告诉我说三郎正在营帐外的池塘边垂钓。我说服了哨兵,让他陪同我去寻找三郎,因为有人快要死了,因为活埋韩国少女的时刻已到。我奔跑着,日本哨兵也跟随着我奔跑着,终于看见了一口池塘,它的周围长满了自由的苇杆,我越过苇杆到达了三郎身边。
三郎正沉浸在垂钓那种安谧之中,他怎么会想得到在营帐中,他们将活埋那个少女。我气喘吁吁地说出了这个现实以后,哀求三郎会去救救那个少女,三郎平静地说:“这是规则,任何身患性病的慰安妇女必须活埋或者焚烧,这是规则,大日本帝国定下的规则,我反抗不了这些规则,你更无力反抗,也没有权利反抗,对吗?”三郎仿佛在嚎叫,他显得有些烦燥或恼怒,本来他坐在湖边垂钓的姿态似乎是安静的,如果改换时空,一个调酒师坐在湖边垂钓,这种场景不仅诗情画意,而且安谧、恬静,而此刻,一个入侵者坐在湖边垂钓,他似乎不是在钓鱼,而是在战胜自己内心中的那种焦燥不安,一直以来,我认为,三郎在入侵他国的道路上——扮演着一个并不快乐的角色,他总是会回到北海道的那座美丽的小镇,同时也会看到未婚妻殉难的那条铁轨。所以,我总想利用他这种仁慈,尽管这种仁慈已经被战争所湮灭,然而,我依然只想呼喊他内心的仁慈,果然,他收入起了垂钓杆,跟随我到达了营区,在营外的那片坡地,士兵们已经收起铁铲回来,看到这个情景,我的双唇颤抖,我的绝望无以复述。
性病患者以及李秀贞都已经化为了土坑下——被尘土所湮灭的幽魂。这是一种无法纠正的灾难,也是一种颠覆性的灾难。我们都无法面对这种悲剧,三郎似乎得到了解脱,可想而知,他的精神记忆中又得到了一种铁证,他和他的国家制造了战争,同时也开始杀人,战争意味着杀人,没有人死去——战争就不可能进行下去。而此刻,我的画笔,我的内心和身体似乎也得到了一种绝望的控制,依靠我自己的意志,我似乎可以回到那些色彩中去了,除此之外,我能改变什么现状呢?我知道,自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慰安妇的两个女人了,她们从我眼前活生生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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