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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23字 发布时间:2024-07-03

36.
活着,这个摇曳多姿的现实,这个从我骨髓中抽出来的丝线,此刻盘桓在我心底。活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伴,如果我能够活着寻找到中国恋人的故乡,那么,我一定是会想方设法地逃出日本营区,我也许会带上慰安妇的姐妹一起逃走,这样一来,我似乎可以再一次说服自己自己那矛盾的内心了,而且,我知道,中国军队一直在寻找日军,用他们的存在来捍卫自己的国土。所以,我绘出了营帐外的那条道路,它原来就在我们旁边。三郎诡秘地笑了,似乎在这笑意中,他已经奴役了我,真正地奴役了我。然而,我不知道,更水深火热的奴役还在后面等待着我,这只是开始而已。
沿着那条小路,我们开始撤离这座令人绝望的山路。我还是在不知不觉地摆脱着三郎的影子,我已经不愿意与他的眼神相遇,之前,我申明过,如果没有这场战乱,三郎是日本北海道的小镇上,一名酒吧的调酒师,如果他没有服从军役,也许他直到如今仍旧与他的未婚妻经营着那种富有情调的小镇酒吧。
战争频临于他个人的命运中,同时也降临在欧洲和亚洲的中国,此刻,当我触抚到三郎越来越想奴役我的眼神时,我已经跟慰安妇的姐妹们在一起了。正是因为有了她们,我可以度过我生命中最绝望的日子,而也正是与她们相依相傍的日子——使我用记忆中的绘画,真实地再现出了她们肉体的灾难史。
贞子,来自日本东京郊外的小镇。她是在一种迷惘的帝国号召中进入日军军营区的,那时刻,她并不知道她到军营干什么,她只是一个有幻想的女性,别人一鼓动着声音,也就进去了。在军营区,她本以为会穿上军服,然而,她却是军营中不需要穿军服的日本女性,而且她可以穿着日本和服,就像她肩负的帝国的声音覆盖她肉体一样:“你们是一批为帝国军人服务的女人,你们必须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献出身体”。就这样,她和无以计数的日本妇女随军奔往中国战场。她并不理喻战争给她的国家,给她的个人生活带来什么,因为她在从日本进入缅甸的轮船上就已经陷入了爱情。她爱上了一名日本军人,他在轮船上看见她晕船呕吐时,因为照顾她,从而被她所爱恋。

37.

我当然记得那种晕船的时刻,船夫们差一点就把我抛进了大海,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不可能来到了缅甸,同时又来到了中国。如果我被抛入大海,我很快成为了水底的尸骨,或者已经被大鲨鱼们所瓜分了身体的任何一种器官。贞子,日本国土上一个纯洁的女人,因为战争,而不知不觉地已经开始用自己的身体——献给那些同样是无知的日本士兵,她所爱上的那个日本士兵,是那样地单纯,之前,那名年轻的军人,正在东京读商业学校。然而,如今,他却走在了这条小路上——随同他的帝国,当然也随同他所爱上的那个日本女人,置身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战乱之中。
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可能从慰安妇的群体中剥离出去。我怜悯她们的肉体。那些被各种国籍的服装所笼罩的肉体生活,是如此地幽暗。当她们躺下去时,那些带着性欲而来的日本军人,似乎忘却了人间任何一种道德规则,同时,他们也破坏了这种规则。我曾经站在营帐外,感受到慰安妇的肉体生活的尖叫声,当时,三郎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我身边,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倾听这种尖叫,而且他想让我进入整个营区的这种肉欲的尖叫声中去,他揭穿了日本帝国使用慰安妇的一种秘密:“我们的士兵只有在女人的肉体上狂欢以后,才能够以饱满的姿态奔赴战场”。
肉体狂欢以后的静寂,必定是迷惘的前景。贞子对这一切似乎已经感应到了什么,她经常重复的一句话就是:“我很害怕他很快死去,如果他离我而去了,那么,我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呢?”贞子大约是从那些被掩埋在山坡上的战死的士兵的命运中,感觉到了一种不测的死亡,那天我用照像机拍摄下来了埋葬日本士兵的战场以后,当我朝回走的时刻,遇上了贞子。
贞子站在一团杂草中,那些茂密的,疯狂中往上空成长的杂草,几乎已经完全地隐藏了她的身体,很显然,她刚才独自一个人,站在这团刺人眼睛的杂草中,目睹了士兵们被草丛掩埋的场景。她一见到我,就寻找到了倾诉者,她说:“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死于战场,怎么会突然之间死了那么多人”。我说:“这是开始,还会有更多人死去,还会有更多人死去……”

38.

随同我照像机卡嚓的一声响动,我知道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地制造了死亡,必须死去一批又一批人,才可能显示战争的愚蠢和历史的荒谬。当我面对着已经被战争的死亡开始笼罩的贞子姑娘时,我不知道为什么用那样绝望的声音说话。我的语调使贞子更加惊悸,自此以后,贞子,那个被爱情所笼罩的日本姑娘的脸上似乎增加了一种阴郁。这阴郁在之前,已经随同我的爱情在伦敦桥头开始飘动。
而贞子却似乎比我更敏感和脆弱,她脸上突然消失了爱情的笑容。她的身体经常翘首着,她总想在队伍中看见她的恋人,殊不知道,这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我已经不想安慰贞子,我想让她自己独立地面对战争的残酷,我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将更加迷离和令人绝望,果然,几个染上瘴气的士兵又被掩埋在了路上的土坑里。
李秀贞每每看见土坑,就想抱着那只布娃娃往下跳——这是一种被臆想和发疯所笼罩的现实。李秀贞的存在似乎越来越艰难,当三郎谈到李秀贞时,他告诉我说:“这个中国女人已经不能为我们的帝国服务,而且她已经疯了……士兵们都不敢要她的身体,这样的人留下来是多余的,我之所以留下她,是因为考虑到你对她的一片怜悯。”
李秀贞被我从土坑中拉了出来,她仍旧在发疯,我们不能忽视这样一个事实。看上去,她的发疯是致命的。我拉她上来,她又一次跳下去了,士兵们叫嚷着:“让她死去吧!把她埋起来吧!她已经疯了,就让她陪同我们的士兵去赴死吧!”我看不见三郎,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就看不见三郎呢?为什么不出现他的影子,我似乎已经无力阻止这种现实,李秀贞已经站在坑中,再过几分钟,那些挥动铁铲的已经被战事所熔炼出残酷之心的士兵们,就会将李秀贞的身体掩埋起来。我大声地叫唤着三郎的名字,就我一个人的力量,根本就无法阻止这种混乱。在人群之外,我看见了三郎的背影。我走过去大声说:“如果你不前去阻止,那么,我即刻就会毁坏那份地图。”

39.

三郎本想狡黠地逃过这一时刻,然而,世界太小了,我转眼之间已经抓住了他的弱点,他曾经告诉过我,我的那份地图是最新通往中国的,路程最短的地图,所以,有那么一天,他要把这份地图呈现给他的帝国。现在,他终于奔向了那些战坑,李秀贞的身体已经被土质掩埋到了一半,可她似乎并不理喻这些即将窒息她生命的尘埃,似乎她已经心甘情愿地前去赴死,而那只布娃娃却被她用双手举在空中。
难道她并没有疯,因为她赴死之前,她仍旧在用母性的力量捍卫她的孩子,尽管孩子是虚拟的,只是一种玩物而已,却已经被她的身心维系在她有限的生命中。三郎走上前去,阻止了这场事件。就这样,李秀贞可以不死了,她又回到了我们之间。她身体上的尘土味充斥在越来越变得虚无的空气中。
她的不死,意味着人世间更漫长的折磨依然在跟踪着她的身体。如果让她前去赴死,那么,她就会更快速地结束她的痛苦,尽管如此,我却伸出虚弱之手抓住了她冰冷的双手,我们已经来到了中国的土地上,对此,我对这种现实充满了希望,我知道,我一定会寻找机会,带上慰安妇的姐妹出逃出去的。对于我来说,中国,是一个美好的,直抵灵魂之乡的名字,而此刻,我的中国恋人在哪里?很快,我们就已经来到了一座村庄,三郎告诉我,之前,他们的士兵已经袭击了那座村庄,彻底烧毁了村庄的居住者,现在,我们已经开始占据中国的第一座乡村了。
烧毁村庄意味着什么,火焰确切地毁灭了这座村庄。我嗅到了烧焦的人体味道,贞子抓住我的手说:“他们怎么能这样,他们怎么能这样呢?”我知道,贞子作为日军籍慰安妇女,已经发出了生命中产生的疑问,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没有忧虑的、被单纯的爱情所笼罩的女人了。在这座村庄,我看见了那些变成焦体的人体时,便开始掏出了照像机,三郎目睹以后走上前来从我手中夺过了像机咆哮似地说道:“你为什么总是想拍摄下尸体,难道你想利用这些尸体发布消息吗?”他的声音似乎在暗示我另外一种行为,尽管从此以后,他剥夺了身边的照像机,我却依然拥有绘画的武器;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精心地策划了一种揭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长久的计划,我要用我的绘画展览战争的黑暗。

40.

颜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显得很重要。箱子中有限的颜料已剩无多了。对于颜料的希求意味着我必须哀求三郎。他盯着我说道:“想绘画了吧!好了,我可以带你去一座小镇,兴许那里有颜料卖”。一座中国小镇就这样来到了我面前,三郎驱车,当然还会有更多的随从士兵,他们坐在更宽敞的敞篷车上,他们挥着带刺刀的武器。直到进入那座小镇,我才知道小镇上已经住满了日本人,也就是说日本人已经占领了这座小镇,然而,这座小镇并没有被烧毁,竟然还有英领事馆——这是英国人在之前设置的机构。当我看了领事馆一眼时,三郎说:“这是一座已经废弃的领事馆而已,你不会看到英国人在里面工作了。所以,你用不着对这个地方怀抱任何希望。”
确实,领事馆已经废弃,而且我还看到了一只燕巢,它们悬挂在英国式的屋梁上,有几只燕子出入于这座灰蒙蒙的巢穴,它们大约已经体验过了世事如烟的变幻,然而,繁殖巢穴已经成为了它们生命中必做之事。我久久地望着那只燕巢,心中洋溢着一种惆怅的心绪,而三郎却走过来对我说:“活下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知道他暗示我什么,我们穿越在这座小镇上,日本人之所以没有太早地毁灭这座小镇,也许是为了恭迎日本的大部队进来;也许是为了政治和商业的需要,就像我需要寻找到绘画颜料一样。
在一家商铺前,我终于看到了绘画颜料,还有毛笔和中国人使用的墨汁,我买下了它们,我还买下了很多绘画材料。开店铺的中国人垂着沉闷的头,很显然,他正在抑制着对于日本人的厌恶,如果他的怒火无法抵制住,他就无法保存下生命,同时也无法保存他的店铺。三郎为我付清了钱,他掏钱时,我觉得他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如果他此刻没有穿军服,他一定是日本北海道那个富有情调的调酒师。我的心底回荡着这样的画面,并想起了那个用身体来殉难,以此抵抗战争的日本人。

41.

三郎到日本军部去了,他让我坐在店铺外的台阶上等候他,并让两个日本士兵守候着我。就在这一刻,就在我等候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一个英国青年,他竟然骑着英式自行车从街道的另一端穿行而来,突然间他已经看到了我。他放慢了车速,来到了我身边,端详我的脸后突然问我是不是莉丽。我愣了一下,同时也认出了他,他就是我儿时的伙伴——那时期,我和父母生活在伦敦的效区,他和父母也生活在此,并且成为了我们的邻居。再后来他随同父母离开了,说是要乘轮船去亚洲生活。他看着我说道:“你没有变,你还是那只漂亮的蝴蝶”,儿时,我们追踪过伦敦郊外的蝴蝶,他在我身后叫唤着:蝴蝶,蝴蝶,并以此把我比喻成空中飞翔而去的蝴蝶。这种儿时的记忆没有想到会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中国战区浮现出来了。
他刚想问我到中国来干什么?我知道,从他眼睛中我看到了他眼睛的疑窦丛生,我没时间解释,三郎回来了。乔里抓住了我的手臂问道:“你怎么会跟他们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啊?”三郎冷笑了一声,那种笑似乎是从牙缝里所挤出来的,异常的寒凉,异常的扭曲。有时候,我会忽视三郎这种微笑,当他谈论他未婚妻的时候,当他偶然间谈到日本北道海的酒吧和他调酒师的生活时——只有那一刻,我也许会忽视二次世界大战中施加在他面孔上、大脑里、灵魂史上的全部罪恶;只有那一刻,我能和他平等地回到美好而伤怀的人性之中去。
如果说三郎已经笼罩住了我,不如说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奴役了我,我已经被战事所奴役,我目前的现状——仿佛像一个女奴,沿着三郎为我设置的路走下去,我不知道为何要走下去,也许是那群慰安妇女让我想留下来,我想我已经不可能暂时把我的身体移出日营区之外,也许,只有置身其中,我才可能绘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对于身体的入侵,制造战争的龌龊者们——对于个体身体的摧残。
我被三郎唤回了车箱,不如说我已经回到了车箱,而且,现在我手中已经有了颜料,只要它一虚释,我就能从事我的艺术生活,三郎很满足我能坐在他身边,他似乎认为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战争同盟者,成为他的侵略者之一。我转过身,从后车镜中看到了乔里,我儿时的伙伴叫乔里,我的降临以及存在对于他来说是一个谜。也因为如此,当我谋略在解开身体之谜时,乔里也作为另外一个欧洲人也在解开我的存在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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