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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971字 发布时间:2024-07-03

30.

我掀开帐帘不顾一切地奔往山坡,我已经在私下准备了一台照像机,这是我费劲了心智让人给我从曼德勒捎来的。为了这台照像机的存在,我和三郎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次又一次的争执。他又一次私自查询我的箱子,在我外出时,他总这样做。他总喜欢沉溺于偷窥我箱子中的秘密的刹哪间,我箱子中有内衣、香水、口红,除此之外有颜料、画布、地图——后来又有了一台英式照像机。这样一来,我可以更准确地拍摄下一些图像,当他们掘开地坑时,我站到了一片矮树林中,我看到了无以计数的士兵,他们来自日本的各地区,他们像我一样年轻,却已经死于战争。在那一刻,我拍摄下他们身体的死亡似乎是我的权利,追究这种人类的罪恶已经占据在了我的生命,犹如追究中国恋人一样的炽燃。
三郎从矮树林中走了出来,他总是这样,总以一个监视者的目光跟踪我。当然,现在他已经不再怀疑我是英国间谍了。大约他已经通过我的脸、神态,甚至通过我外在的灵魂,证实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对爱情、仁慈怀有特殊使命的女人而已。不过,他还是想阻止我,他试图从我手中接过像机,他大声说:“这是为什么,我们死去了这么多的士兵,难道你不悲哀吗?”我不想告诉他战争意味着什么,我也不想告诉他这是入侵者遇到的罪恶和惩罚。我已经拍摄下来了最生动的画面:这是些无辜者,在战前,他们一定生活在母亲和亲人及恋人之间,他们一定不会知道如何去侵略别的邻邦,是他们的帝国教会了他们如何去使用子弹,同时也教会了他们如何去战死。他们蜷曲着,满身创伤,黑蚁正沿着他们血迹斑斑的身体疯狂地往上爬去,并吞噬着他们的身体,三郎最终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剥夺我的权利,因为在我和他之间——存在着一种条件,他必须让我获得一些自由,哪怕是一部份很小的自由,这样我才会为他绘制那幅地图。

31.

地图,在一次诡异的心智中,使我突然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灵感,我突然想起了炽燃在伦敦桥大雾弥漫最为浓烈的一天,用手指在我脊背上勾勒出的一个地址,他告诉我,那是缅北通往中国故乡最为危险的一条路线,如果迷了路,进入这条路线,就意味着死亡。所以,我突然在地图中设置了这条路线,三郎显然不可能知道这一切诡计——我想让入侵者通往这条道路以后,尝试死亡的滋味,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不希望外来的入侵者进入我恋人的故乡。我就在这一刻,尝试着改变道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总之,我已经厌倦第二次世界大战,我这样的行为——只可能在用彩笔绘制的道路上,设置出死亡之谷,如果是那样的话,日军就不可能进入中国,怀着这样单纯的理念,在黑暗来临之后,我趴在床榻上,我总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绘图,世界真荒谬,我并没有学习过地理,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制图者,如今,三郎却把希望交给了我,这真是一种愚蠢的想法,不过,我的图像是美丽的,也许三郎就是从我图像中发现了那种美丽,
所以,他知道那就是中国,是他所肩负的帝国所吞吐侵略的国家。
中国到底有多美丽,这是一个需要时间和光阴前去探究的秘密。当中国恋人在我赤裸裸的脊背上绘制从缅北通往故乡的道路时——我似乎已经作好了准备,在以后的时间,用我美好的光阴,被爱情所覆盖的全部光阴前去寻访伟大而辽阔的中国。而如今,三郎已经在水泊中发现了温泉,迷人的温泉,这是我在制图中绘制出的死亡之谷,我没有时间考虑太多的东西,我已经呈现出了明天早晨行走的道路,我全然不顾飘忽中的迷惘,也不理喻中国恋人作为汉奸存在的身份,也许从他那双湿润的目光里,我已经坚定了我对他的全部爱情,哪怕这种爱情是发生在多雾的伦敦桥头的有限的夜晚。
总之,我已经不可能收入回那条线路,因为我从不在地图上涂改路线;因为中国恋人在我脊背上绘制地图时,尽管迟疑过,然而,他手指间却绘制出让我心灵和记忆感受到的最为流畅的线条。我的身体,因为爱情,仿佛收藏住了这份地图,而现在,我正在把入侵者引向另外一座美丽的深渊,它是温泉,也是瘴气之谷。
早晨醒来以后,我试图推翻这种决定。然而,帐篷已经收起来,队伍已经整装出发,我已经来到了慰安妇中间。直到我看见李秀贞怀抱着她的布娃娃时,我才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将陷入那座死亡之谷。没有办法,包括我自己很快也将死去,为此,我坚定了那种信仰:让美丽的中国故乡在我身体中被地图所收藏吧!

32.

道路越来越窄小,突然出现了一片湿地,前方探路的几个日军转眼之间就从湿地上陷进去了。所有人都在惊悸中目睹他们身体越陷越深的场景,然而,所有人似乎都已经丧失了勇气和力量,伸出手去——拯救他们上岸。三郎看了我一眼,重又铺开了地图,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魔圈,没有办法,自从他举起望远镜,在曼德勒的码头上看我的刹哪,他就已经陷入了愚蠢的魔圈,而我也同时陷入了水深火热的煎熬之中。我们都在想到折磨对方,此刻,他走到了我身边问我地图到底有没有错乱,我否定着说,经过了这片沼泽,就会到达另一条道路,也就会到达那片魔幻温泉。
没有办法,他已经陷进去,便无法走出来,即使前面是一片沼泽地,我们都必须走过去,在我们前面,更多的日本士兵朝前试探着道路,他们似乎也不害怕死亡,因为在入侵中国之前,他们已经经过了帝国的严格训练。他们似乎已经作好了赴死的准备,面对帝国,他们可以忘记故乡的亲人,也可以忘却跟恋人间热烈的吻别,他们那么年轻,却要经历世界历史上最残酷的磨励,所以,第一批奔赴沼泽地的士兵们再一次陷入了沼泽地。接下来,是第二批队伍,我站在后面,我紧咬着牙齿,我抑制住了想推翻这条道路的念头,就在这一刻,第二批队伍竟然度过了沼泽地,我的神智又一次坚定了那种决心:让入侵者进入魔瘴之地吧!让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进入死亡之谷吧!
我们是最后一批人进入沼泽地,我们用绳子互相捆绑着,如果有一个人陷下去,意味着我们所有人都要陷下去。在绳子的另一端系着李秀贞的身体,即使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她依然怀抱着那只布娃娃,那种蓝色的光线使李秀贞在日本军营区度过最为艰难的时光,而在另一端,绳子系着贞子的身体,她是所有慰安妇中,很少充满忧愁的年轻女人,也许她拥有爱情,那个给予她爱情幻想的男人也在队伍中,她时常可以看到她所爱慕的男人。就这样,我们度过了这片湿地沼泽,然而,我没有想到,我们已经来到了中国的土地上。

33.

地图中出现的那座魔瘴山脉开始在我们身体下面穿行着。越来越炎热的天气开始捉弄我们。就在这一刻,日军开始搭营区,在任何时间,日军都要在夜晚来临时搭起营帐,显示他们作为帝国入侵者的派头。他们首先搭起了我的营帐,在营区,营帐就像房屋般可以诞生屏障,而在我这里,屏障也无法阻挡三郎的脚步声,当他又一次来到我营帐时,他对我说:“谢谢你把我们带到了中国,这里已经是中国的土地,刚才,我们在路上已经搜寻到了中国马帮商人的足迹,他们把路标插在路上……已经到中国了,很快我们将进入中国的村庄,中国的江河和城镇……”他得意忘形地试图拥抱我,我避开了,他说:“今晚应该在这里举行夜宴,庆祝日军已经进入了中国领土。”
夜幕已经拉开,日本的后勤队伍启开了日式黑啤酒,在那样一个夜晚,我钻出了营帐,第一次领教了日本人所谓的狂欢舞会。几乎所有的慰发妇都穿上了日本人的和服,这些服装平常都深藏于马背上,在密不透风的箱子里,而今天,就像三郎所言:他们应该为进入中国领土而狂欢,他们应该铭记下这个重要的时刻。
三郎走过来让我做他的舞伴。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已经组织起来了伴乐队伍,并且还准备了篝火。三郎拉着我出入于舞会时,我又一次想起了炽燃,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在哪里?他的身份蒙蔽了我的双眼,我不知道如何去研究现在的炽燃。三郎越来越贴近了我的身体,这是一种贴面舞会,慰安妇们也正在紧贴着士兵们的胸脯和脸颊,他们狂欢不息,他们也同时沉浸在萎靡的舞曲中。
三郎紧贴着我的脸,那是一种被日式黑啤酒所熏染过的灵肉,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他肉体中的陷落,他仿佛已经被一个黑色的酒神拽住另一个看不到边的深渊,对此,我也被他带到了那个地方。他突然把手伸进了我的胸部,他梦幻似地说:“真美子,真美子,你是真美子吗?在我服军役之前,我们发生了肉体的故事,你的身体好美啊,仿佛樱花的那种香味;真美子,你是真美子吗?我感觉到我已经不存在了,我快要不存在了,快拥抱我吧!”
我成为了他的日本情人真美子。我并没有揭开他这个梦幻,在一团幽暗深处,他睡着了。我把他搀扶到了他下榻的营帐。

34.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了一条道路,这是炽燃在爱情生活最为浓烈的那个夜晚,用手指在我脊背上绘出的路线,他说,在死亡谷,只有一条道路可以抵达故乡。而现在,那条道路已经在我脚下,在整个营区举行狂欢舞会时,道路已经从万千的屏障中脱颖而出。这是一个可以由此逃逸出去的时刻,因为到处弥漫着日式黑啤酒的黑色泡沫,就连三郎已倒下去了。如果我现在不脱身,就会失去机会,所以,我回到了营帐,我把地图和行装收进了箱子里,就在我拎着箱子想从营区消失时,我突然看见了李秀贞,她已经脱离了舞会,她正怀抱着那个布娃娃,低声地哼着来自中国东北的一首古老的民歌,仁慈告诉我说,应该带着李秀贞一块离开,应该让她永远地摆脱开这座监狱,我走上前去,对她低声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好吗?”她在夜幕下睁大了双眼看着我说:“我们到哪里去,你知道我的故乡在中国东北吗?你会帮助我绘制回故乡的道路吗?”她走近我,依然抱着她的布娃娃说:“是你帮助我找回了我的娃娃,那么,我们走吧!”她不呐喊,自从她怀中有了那个布娃娃以后,她就不再呐喊了。
我们都知道,不管怎么样,她都已经丧失了正常人的神智,所以,我要带上她离开。但愿她不要喊叫,我们就可以从夜幕下逃走。然而,就在这一刻,我们经过了舞会的山坡,我看见了贞子,她和一个士兵正紧拥着跳着贴面舞,我想,那个士兵也许就是贞子的恋人。我把她从正在令人窒息的舞曲中拉出来——只为了让她自此以后终止她的职业生活,只为了让她逃离这个地方。她不解地望着我:“什么,你说什么,让我跟你走,这可能吗?你真是疯了,现在我们能到哪里去,全世界都在战乱中生活,我们能奔往何处?”她不仅否决我的友好愿望,还仰起头大声说道:“我不离开,我永远也不离开我们的军队,我永远也不离开我的男人”,她的声音突然间覆盖住了舞曲,三郎走上前来挡住了我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用什么事情激怒贞子了?”

35.

就这样,我们失去了最好的机缘,由于贞子沉溺于舞曲和爱情中的无知,使得我们最终丧失了出逃的道路,而且,三郎弄清楚了这个已经无法施展的出逃计划。他盯着我又一次开始研究我:“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英国间谍还是在为中国人服务?”他要我扭过身体面对他的目光,我却固执地目视帐帘外的这个世界。三郎说:“这并不是天堂,几个士兵昨晚到附近的温泉洗澡,突然感染上了虐疾,他们上吐下泻,这里潜伏着魔瘴,你知道魔瘴吗?从草棵、水池中产生的死亡之神,可以让我们迅速地死去……你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快告诉我出去的道路在哪里?”
三郎并没有用枪和匕首威胁我。当他面对我时,他从来不使用这些武器。我突然大声说:“你们为什么践踏这块土地,你们要遭到惩罚的。我相信你们还会有更我的人死去!”三郎已经扬起了他的巴掌,在空中,他的巴掌显得很纤长,有一次,我无意中了解了在战前,三郎是一座小城镇的调酒师,他和未婚妻开了一家酒吧,生意还可以,可以维持日常处境,而就在这时,帝国的声音每天开始用悬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广播,号召所有抱负的日本青年积极地投身于军役。调酒师每天都被这声音笼罩着,终于,他私下报了名,并参与了有组织的培训阶段,那是一个让他身心脱胎换骨的时期,就这样他坚决地被他的帝国所奴役其中——从而永远地失去了未婚妻。
他的手最终还是从空中撤了回去,他大声嚷叫道:“你如果不是一个女人,我会让你前去赴死。”我知道,从此以后,三郎将由此对我产生敌意,果然,从此以后,我就失去了自由。三郎站在我身边,勒令我尽早地寻找到逃离之路,当然,他的态度也会有柔和的时刻,他掀开了帐帘,让我看到躺在我营帐外的几十具已经奄奄一息的士兵,他们已经被瘴气所吞没——他们饮用了附近的水池,所以他们周身开始腐烂。三郎说:“又一批人死于魔瘴,难道你还会让更多人死去吗?”这个现实使我突然在地图中寻找到了突围中那条道路,我伸出彩笔,绘出通往中国故乡的那条最近的道路,这意味着在战乱中,我的人性是分裂的,我既想让那些入侵者死去,也想让他们在人性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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