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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书名:身体祭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4866字 发布时间:2024-07-02

24.

三郎有些迷惑地面对着那些凶器,然后背转身去,也许,那些鲜血又让他回忆起来了爱情的往事,他把头埋在膝头上,他似乎并不想阻止我的行为,或许在那一刻,我的行为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可怕,以及时间和真理的力量。他离开时,我想起了李秀贞,我找到了她的营帐,她已经不可能住在慰安妇们的营帐中,她就像她子宫中的孩子一样已经被剥离开去,独自住在一只毫不透风的营帐中,在那样一刻,面对依然昏迷不醒的李秀贞,我作出了一种决定,让她搬到我营帐中去住,让我来照顾他。夜色荡漾,贞子和两个韩国籍女人,帮助我将李秀贞搀扶到了我的营帐,我并不知道,我的仁慈将给我的现实生活带来一种疯狂的分裂,那天晚上,似乎一切都显得平静,世界万物都沉入了梦乡。李秀贞依旧昏迷着,不过,她的身体不再流血了,这是一种好的现象。
我就躺在这个中国女人旁边,分担着她身体中已经变成粉沫和碎片的梦魇,没有什么东西阻止我分担她的疼痛,因为我也是女人。在夜色弥漫中,我就这样睁大着双眼看着这个女人的面孔,我深信,明天早晨地会醒来,她会像万物被风暴所摧残后一样醒来。
早晨,她确实醒来了,她是不会死去的,既然她的孩子已经消失,已经变成了血液流出了她的身体,那么,剩下来的将是呐喊,因为尖叫声停止以后,她就陷入了长久的昏迷,所以,醒来以后,她一定会呐喊,随同日军营区的尖锐的军号声,用她身体中的呐喊震撼所有人的耳朵。
耳朵,我的耳朵仿佛在那样一刻像风扇般开始不停地扇动,因为李秀贞已经开始呐喊了,作为女人,作为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亲眼目睹中的一个中国女人,她似乎只给我留下记忆,那并不饱和的记忆留下过少许的快乐,也就是她怀孕并将双手放在腹部上抚摸子宫里孩子的时刻,她的快乐定格在那一时刻,剩下的就是尖叫和呐喊。

25.

因为李秀贞疯了,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时刻。我是最先或最早感受到她发疯的人。镜头应该再一次回到那个早晨,我早就起床了,在热带,人应该会饱受焦躁症和失眠症的双重折磨,所以,早起是我的习惯。在无聊的时刻我只可能面对心爱的地图,不管是被三郎威逼中绘图也好,还是我心甘情地绘图也好,它已经成为我的一种维系生命的生活方式。就在这一刻,令我惊喜的事情发生了,李秀贞在翻身,她醒过来了,这当然是我祈祷中的事情,刚才,我根本无法进入绘图之中去,我不断地举起双手,我不懂得任何教义,我只拥有源自我内心的宗教生活,那就是举起双手祈祷。
双手似乎已经越过了帐顶,上空中呼啸过来一种格外清新的空气,然而,它很快飞扬而去,如同世界上最为自由而轻盈中飞翔的云雀,不愿意栖居在这个地方。一种不安的情绪已经入侵我的身体,而就在这一刻,李秀贞已经在翻身,她看见了我,转尔问我:“你在干什么,我为什么会跟你住在一起”,她的双手在潜意识中突然伸向她的腹部,从这一刻开始,李秀贞就开始变疯了,从她嘴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震撼着我的耳朵。因为她的腹部已经凹下去,犹如山坡中被暴雨倾泻而过的山凹处,她的腹部已经不可能像山峰般耸立,这是使她发疯的真正原因。
她越过了床榻,昨天晚上我把床榻让过了她,我搭地铺睡。她似乎还可以越过别的东西,比如铁丝网,刺刀。她果然不顾一切地往外奔去,她的呐喊声在那个早晨一定震撼了整个营区,因为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奔出了营帐,所有人都已经在窒息似的空气中感受到了一个女人变疯的时刻,我根本无办法拉住她的双臂,我根本就缺乏任何力量阻止她的行为。
她大约还记得她躺下去的那个地方,所以,她摆脱了刺刀,士兵们追赶着,我也在追赶着,所以,这大约也是士兵们无法开枪的原因,除此之外,慰安妇女们已在我们身后追赶着,我们在那个早晨,竭尽全能地追赶到她的身体,似乎我们的命运已经连为一体,我们是一群肉体和灵魂纠缠一体的姐妹,我们绝不可能停止追赶的脚步,而在我的身后,是日军的身体,他们也在追赶着我们——对于他们来说,我们的奔跑是一次重大的事件。
就这样,李秀贞终于狂奔到了她堕胎的那片草丛中,她躺下去,疯了似的展开四肢——仿佛想就此证明或寻找到她的孩子消失的谜诀。

26.

她果真疯了,她再也无法寻找到她的孩子。她呐喊着,用她全部虚弱的身体,直到她再次昏迷倒地。我们搀扶起她来,用了很长时间才把她带到了营区,我再一次把我带到了她的营帐,就在这时,三郎已经掀开了帐帘,他的神态显得从未有过的一种冷漠,他低声问我道:“你想把她留下来吗?她疯了,你还想把她留在我的队伍中喊叫吗?”我坚决地说:“你不可能把她带走,她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已,她是母亲,她的孩子消失了,如果换了我,我也会发疯,我也会喊叫……”三郎走上前来,伸出双手开始抚摸我的手臂,压低声音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用不着那么激动,我知道你是女人,你们都是女人……然而,这是战争时期,既然她已经疯了,为什么不让她去死呢”,“你说什么,你们想让她去死……”“我们只是想就此让她停止她内心的痛苦而已”。
“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我摆脱开了三郎的手,我不知道,在那时刻,我的态度为什么那样坚决,也许是性别,也许是对于一个中国男人的爱情让我由此产生了对于这个中国东北女人的怜悯,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生活已经与这个中国女人联系在一起,似乎任何东西也无法与我跟她分开。三郎仿佛第一次领教了我的那种坚韧和固执,他变得妥协了。便安慰我道:“好的,我们会留下她。但是必须让她回到她的营帐中去。”我答应了三郎的条件。我知道在任何一个地方,我的营帐离慰安妇的营帐都不遥远。遥远在这里并不存在——我们需要的只是搀扶,自从李秀贞发疯以后,我就想搀扶到她呐喊的身影,她的喉管,乃至她纵横交错的那种疯狂的足迹。于是,我默认了这种事实,因为,在我和三郎之间,必须有一些妥协,否则,事情会更加糟糕。三郎解释说:让她离开,只是想让你有更多的时间绘图。他的这个理由使我消失了对他的不信任和敌意。
然而,我并不可能沉浸在绘图中去,因为李秀贞很快就醒来了,在她喊叫着孩子时,我出现在她身边,我把一个赶制出来的布娃娃放在了她怀中。

27.
果然出现了魔法,那只被我连夜缝制出来的布娃娃——源自我就读于伦敦艺术学校的一次灵感,我曾经在校园中的一次画廊,作过一种展览,我采用了不同的布料,用手工制作出了不同的布娃娃,那是在二次大战已经拉开序幕之后,我没有想到,那次展览很成功,启发了一个玩具制作者的灵感,他买下了全部的布娃娃,他说,在战乱中,我的艺术创造会给迷惘的人们带来期待。之后,我就告别了制作布娃娃的艺术行为,转尔将目光投回了人体艺术。也许我已经溶入了二战中的一种个体的艺术探索,因为我们人类的身体正在饱受战争的彻底摧残。
但我没有想到,那个布娃娃,自此以后便让李秀贞寻找到了从她身体中已经彻底湮灭的孩子。她怀抱着那个孩子,显示出了一个女性的特殊情感,她用嘴亲吻着那个孩子,似乎呐喊已经从她身体中消失殆尽,那个孩子占据了她已经发疯的世界。从此以后,整个营区,都会亲眼目睹,一个怀抱着蓝色布娃娃的女人,跟随着部队历尽战乱的辛苦,到达一个又一个地址。就这样,李秀贞作为慰安妇依然留在营区,每到一处,她都怀抱着孩子,她从不舍弃孩子,我想,那个孩子已经拯救了她,治愈了她的疯狂,抑制了她生命中堕胎的记忆,这是一种让人心酸的历史,每当我看见那个孩子跟随她远征时,我总会噙着热泪:那只蓝色的布娃妹,本来只是我用来抚慰她现实的一种工具,却没有想到在她怀中成为了真正的孩子。她赋予了那个孩子的全部的灵性,在她的拥抱中,那个孩子已经成为她期待和梦幻生命中的一个精灵。
对此,贞子似乎已经悟到了战乱中最残酷的人性,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说:在这个世界里,千万别怀上男人的孩子,即使是你最为心爱的男人的孩子也不能怀上。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会采用刑法在你不知不觉中剥离开你做母亲的一切权利。当她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时,我不断地点头,嘀咕着:“在这个乱世,绝不能怀上任何男人的孩子,绝不能怀上孩子。”我们在这种现实的嘀咕声中不断地开始上路。

28.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炽燃了。那天上午,我在河边清洗衣服时却看见他骑着一辆军用摩托——从尘土飞扬中朝着我奔驰而来,他下了摩托,来到了我身边低声说:“我想带上你离开,我想把你送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好吗?”“原来你并没有患上遗忘症,你并没有忘记我,对吗?”炽燃冷漠地说:“忘记我吧!让我从你的世界中消失好了!我只想把你送到港口,任何码头,只要能离开缅北就行。”他强行中已经把我拉上了摩托车,我伸出双手,揽紧了他的腰。他真是我所挚爱的那个中国青年吗?我把头埋在他脊背上,我不顾一切地想投身在他怀抱,能与他相遇真不容易。今天我之所以能走出营区,完全是依靠我说服了三郎,我确实累了,我绘了一个下午的地图,而且我想寻找到水源洗洗衣服,三郎让我出了营区,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我的命运只可能留在此地,确实,要是炽燃不出现,我是不会离开的。久而久之,我似乎与那幅地图不可分离,与慰安妇女们的命运不可分离。
而现在,炽燃来了,他想带上我离开,这真是一个期待中的愿望,还来不及思虑,我已经上了车。尽管这是一辆日式摩托车,它却发出了让我的整个身体感到悦耳的速度——我忘记了一切,包括在军营区域所绘制中的那张地图,也忘记了慰安妇妇女们所遭遇中的命运,乃至我在爱情中已经忘记了李秀贞和她怀中的那个蓝色的布娃娃的苦难。
爱情又一次占据了我的视野,朝着炽燃所寻找中的一座码头奔去。
缅北潮湿的雨雾中终于出现了炽燃所寻找的那座码头。他把我扶下车,这是一个真实的时刻,炽燃突然伸出手臂拥抱住我说道:“离开这里吧,回到伦敦去,乘着船回到你的国家去吧,你不应该介入这里的一切,你应该回伦敦去上你的艺术学院。忘记我的存在吧!抛弃你记忆中所有的一切记忆吧!”炽燃把我带到了一张破旧不堪的游船上,他告诉我说,游船将到达曼德勒城,届时让我搭上通往回家的大轮船……”他一边说,游船就出发了。直到我看到了从码头上消失的炽燃,我才顿悟到,炽燃已经把我推开了。

29.

游船尚未走远,我已经跳下了水,我是一个会游泳的女人,而且水性极好。在我跟下水时,我已经在水中追赶着炽燃,追赶着我对一个中国青年热烈的爱情故事。我很快上岸了,我又一次回到了码头,并环顾着可以寻找到炽燃的任何一条路线,就在我迷惘中寻找时,三郎突然在我面前出现了。三郎说:“他已经离开了,他早就已经离开码头了”。这是一个现实的时刻,一个已经被蜕变中的现实,三郎说:“我一直在你身后追赶你,我怎么可能舍得你离开,有了你,我们的帝国就拥有了地图,而且,就我个人而言,我已经离不开你的存在”。三郎一边说一边让我上了他的车厢,那是一辆日式敞篷车,三郎开车,我就坐在他旁边。就这样,炽燃对我的全部爱情被我改变了方向,他的爱情倾注着一条线路,他想把我送出战争区域,他想让我回到伦敦去,也许这就是他对我所倾注中的全部所爱。而我却回到了岸上——并且回到了三郎的车上。三郎说,我怎么也无法离开这里,因为他知道了一个谜,也许是我和炽燃之间的爱情故事,三郎却并没有想揭开这个谜底。
沿着起伏不同的道路,从缅北的一座小码头——我重又回到了日军的巢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愚蠢,如果我搭轮船回伦敦,也许我经历的是另一种生活,然而,我确切地回来了。一回到营帐,三郎就对我说:“你已经不可能去爱炽燃,你可以去爱过去的炽燃,你却不可能去爱现在的炽燃。”我不吭声,总之我回来了,我需要这个世界上最水深火热的陷阱,它也许可以让我全面地进入最黑暗的隧道,以此让我触摸到身体的往事。我并不后悔,我从不后悔,搭上三郎的车回到了营帐的现实。我也不理喻三郎的话,我越来越感知到了,世界上什么样的蒙骗术都有可能发生,所以,所有人世之谜我都想去解开。
坐在营帐中绘制地图,可以帮助我寻找到从前的爱情,我不相信我已经失去了炽燃。绘制地图可以让日军含糊而盲目地沿着我的地图线行走,我不能确信地图的准确性,然而我知道,我们已经离中国越来越近了。在入侵缅北到中国边境线的一条路上,日军经受了一场战争的伤亡,我亲眼目睹,他们挖开地坑,把死亡的士兵掩埋的情景,那是在最为炎热的午后时刻,他们就在我营帐的山坡上掩埋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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