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自此以后,我再也无法摆脱这个已经怀孕妇女所遭遇的命运,三郎来我营帐时,我向他谈到那个怀孕妇女,我说,她已经怀孕,为什么还让她呆在军营,应该送她回老家去。三郎笑了,温情地点点头说:“你是一个具有人性的英国女人。”我迫切地想等待着他的。决定,他却提到了炽然,他说炽然曾经在英国生活过,问我是否在之前,与炽然有过关系。我的目光开始前去追踪营帐中的一只地鼠,在缅北,地鼠很多,似乎是从燥热的地穴中出来的。但我似乎并不害怕前去面对它们,相反,它们在营帐中可以成为我的伙伴。三郎突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肩膀,他的这种姿态从一开始就让我想到了他不断咏唱的帝国,那双从日本海中伸出的双手,试图瓜分亚洲的任何一条道路,所以,我从不喜欢他的这种姿态,但我也从不抵抗他。
他又一次回到了这个问题上,似乎想证实我跟炽然间的关系,我已经用身体呼吸到了他体内一种致命的嫉妒,果然他低声问道:“那个中国男人与你的身体厮守过吗?一夜或两夜的厮守”,这是一种令人忧伤感慨的问题,也是我再此永远拒绝回答的问题,然而,从此以后,这个问题一次一次地由三郎嘴中倾诉而出——我想,我并不知道三郎为什么设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到底是为什么?而我也弄不清楚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难道仅仅是因为战乱带给我的疑窦丛深吗?
19.
疑窦一次次犹如瘴气中升起的屏障挡在我面前。我开始用身体思索在之前从未思索过的问题。炽然为什么不认识我,炽然为什么来到了日本军营中做起了翻译的职业;三郎又为什么一次次地想通过我探究出我跟炽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疑窦又开始随同我们的再一次出发来到了路上。我依然同那群慰安妇女在一起,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理所当然不可能同那些参战的军人走在一起,也许只有与那群慰安妇在一起,才可能显示出我的性别和柔弱,这样一来,我又可以与贞子以及那个来自中国东北的妇女在一起了。
贞子典雅,纤巧,敏感地一次次翘望着前方,她不可能寻找到她所爱慕的那个日本士兵,尽管如此,倾注在她身体中的全部激情都源自那个男人,所以,贞子不害怕出发,似乎也不畏惧战乱。她似乎是所有妇女人中走得最为轻盈的,背着她肩上的那只小木箱,这小木箱伴随她从日本来到了缅北,以后还会到达中国滇西。
来自中国东北的那个女人叫李秀贞,这是一个典雅的中国名字,当我走在她身边,试图想挽扶住她的手臂时,她骄傲地说:“我真想不到,我竟然会怀上孩子,而且是在战乱中怀上孩子,所以,我一定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一定要在战乱中将孩子抚养大。”这些片言片语不断地被她重复着。那时候,我们似乎都并没有意识到怀上孩子将是一种残酷的事件,因为她的身体将失去为男人们服务的机会。所以,因为我们的无知,也因为我不断地在三郎面前提到那个叫李秀贞的中国女人。所以,李秀贞将面临着堕胎。
20.
孩子疯狂地在李秀贞的身体中成长着,根本无视外在的战乱,无法进入并理喻我们的身体所负载的漫长迁移。就在我们抵达又一座营帐时,就在我和慰安妇女们寻找着水源想洗澡时,一个日本军医和另外两个士兵走到了李秀贞的面前带走了她。医生告诉她说,想为她作一次体检,因为她怀上了孩子,必须做一次全面地体检。这是一种具有人道主义的话语,在场的我们听了都纷纷赞同,并鼓励这个在战乱中怀上孩子的妇女前去体检一次。而且,我们都为这个女人感到高兴,她太早地拥有了一个女人怀孕的权利,从此以后,她将跟那个孩子有朝夕相处的时光,尽管战乱笼罩着我们,但这个女人的怀孕却给我们带来了快乐。
我目送着她的身体,她已经身孕五个多月,再有几个月时间她就会自然分娩,就像我们的母亲生下我们一样,那也是一种瓜熟蒂落的美好时光,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李秀贞将前去面对一次身体中最痛苦而残酷的事件:堕胎术。
那天下午,我们并没有寻找到任何小溪和河流。这是一片干燥而更加炎热的营帐区,甚至连饮用的水源都无法寻找到。我们只好回营帐去。就在我们回营帐的路上,起初是贞子,然后是我听到了从草丛中发出来的一种尖锐的呼喊声,我们判断并凭着女性的敏锐感知到是女人在尖叫。确实是女人在尖叫,我们快速地寻找着离尖叫越来越近的地方。这个女人到底为何尖叫,而且在我们途径之地,根本就看不到人迹——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对炽然的地图回忆中为什么总是看不到人迹,也许,炽燃在那时刻就已经在潜意识中明确而迷惑地意识到,通往故乡的那条道路已经逐渐地变得越来越窄小,也许从那时刻开始,炽燃就已经感知到了来自另一个帝国入侵者的影子。我编制地图时,经常会想起炽燃在我脊背上用手指勾勒出地图时,他质疑中的迷惘,当然,那些迷惘是看不见的,然而,却被我的脊背感知到了,我用我鲜活的身体已经感知到了那张地图的弥漫,延伸。
就像我此刻,用我的身体依然感知到了另一个女性肉体的尖叫声——我感知到她的疼痛,像是用棘荆剥离开了她身体,像是采用了我们人类最残酷的一种刑法。
21.
很显然,人类最残酷的刑法面对的显然是肉体。当我们越过一片开阔地上杂乱无章的草丛,到达尖叫声发出的地方时,我们目睹了发生在我们现实生活中的一种铭心刻骨与肉体相关联的——人性中最为荒谬而残酷的刑法。来自中国东北的女人,她名叫李秀贞,她因为做慰安妇,在无意之中怀上了男人的孩子。这孩子使她母性的力量突然脱颖而出,在迁移之路上,她似乎从来没有叫喊过,我们知道,怀孕的妇女要跟随日军远征,那是一幅多么惨不忍睹的场景,然而,她自始至终地走在路上,从来也没有停下来,因为她惟恐停下来就再也无法前进,每个人都害怕被抛弃,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充斥着瘴气、瘟疫和死亡的世界,而且我们所面对的还有恐慌,来自心灵和肉体的那种梦魇,似乎时时刻刻地紧贴着我们的肌肤,使我们无法动弹也寻找不到任何出路。
已经在她身体中开始成长的那个孩子,随着她坚韧的脚步朝前移动,孩子似乎并没有感知到在母体外面的世界,孩子们在她身体中以世界上最自然的一种力量成长着。然而,就在这一刻,她躺下去了,我们和她都遭遇到了一场无耻的欺骗,当我们天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从我们群体之中消失之前,我们还感到了一种人性的温柔;我们庆幸地触摸到了她作为母性的一种旅程,因为即使是在战乱之中,她因为献出了肉体,所以,肉体依然在这里得到了尊严。我们原以为,医生确实在为她的身体负责,让她在迁移的路上,作一次孕妇的全面检查。
我们都忽视了一种罪恶:在这里,肉体早就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入侵者想剥夺她的所爱,将她身体中最亲爱的那种挚爱从她身体中剥离出去,越过微风中颤栗的草棵,我们离来自中国东北的女人已经越来越近了。突然,尖叫声停止了,四周像死寂一样可怕,我们不顾一切地朝前移动着脚步声,作为女人,在那样一刻,我们似乎已经张开身体中所有的毛孔,准备好了熔炼自我的一切刑法,惟其如此,我们才可能到达她的身边。
所有女人都饱受的一切煎熬在这一刻涌现在眼前:那个日军医生似乎终于可以抛开他手中鲜血飞溅的器具了,看不清那是什么样的器具,也许是刀锋。他嘘了口气,刚才他一直蹲在地上进行着他职业生涯中最无人道主义的一场刑法,剥开女人的子宫,让女人的那个孩子变成肉片和血水,从她身体中快速地流出来。此刻,医生抛开了器具,那些金属器具随意地抛在草棵中,仿佛想再一次地践踏缅北地区最自然无垠的、纯洁的草棵。医生站了起来,摘下了他的两只塑料手套,那是迄今为止,我所看见过的最为鲜红的手套,沾满女人鲜血的手套,而且那血迹是从子宫中流出来的,是一个孩子的已经不存在的肉体。他摘下手套,依然像抛弃医德、人性、怜悯和仁慈心一样,举起手套,朝着草丛中抛去。那双手套恰到好处地抛到了我脚下,我弯下腰,扭转身去,我差一点就要呕吐,或者尖叫起来,然而,贞子的尖叫声已经发出来了。
贞子是第一个奔向前的女人。她一尖叫,我们也就跟随她朝前奔去,于是,世界上最荒凉、凄美的一刻出现了:来自中国东北的慰安妇,整个身体躺在血泊中,宛如躺在被风暴所摧残过的一场事件之中。她裸露着下肢,完全赤裸,然而,已经看不到她大腿的阴毛,也看不到作为女人的阴唇——那些东西已经被鲜血所笼罩,而且她已经昏迷,当我们想起来应该唾骂日军医生时,当我们仰起头来时,才发现,那个制造了摧残肉体刑法的医生已经在两个日军的陪同下,从我们眼皮下消失了。他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他已经彻底地铲平并消失了这个女人子宫中的胚胎;他已经施用最残酷的刑法让这个女人的肉体失去了孩子的存在。我们试图想唤醒她,然而,唤醒她是困难的。在那样的一个时刻,我们已无任何力量想象她的肉体倍受摧残的时刻,我们把她扶起来,她的身体却像石头一样沉重,像花瓣一样凋零着。
23.
她的身体在继续流血,当我们离开时,我在草棵中拣到了金属的器物,拣到了日本制造的白色塑料手套。这几件工具不知道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被我带走,带到箱子中去,回到营帐中时,我密封好了这些物证,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开始作为女人,搜寻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凭证,我知道有了它们,有一天,我会让我的油画展览出战争最真实的场景。而在那一刻,我简直是在偷偷地私藏下一种凶证,我进了营帐,着实吓了一大跳,因为三郎已经在里面,他仿佛一个幽灵般闪出,凝视着我并问我,为什么慌慌张张,气色苍白,并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后退着,并在暮色中将那些凶证藏到了衣服中,我的胸部和腹部感触到了那些令人恶心的血腥味,我掩饰不住也难以克制那个堕胎女人的事件,因为三郎已经逼近了我面前,他提高了音调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我扭过身去,我抓起一根毛巾,便开始了我的呕吐,这样一来,三郎才离开了。很快,他叫来了为李秀贞做堕胎术的那个军医,我不知道为什么叫他来,他一出现,加剧了我的呕吐,总之,那天黄昏,我的所有味蕾都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颠覆,对于血液,对于身体,对于战事——我似乎都已经被溶入了身体中去,当那个日籍医生想用听诊器伸进我胸部时,我的呕吐物恰到好处地溅湿了他的听诊器和他的日军服。这是一种报应,我用我女性身体中的咒语从那时刻已经在报复他了。军医恼怒地看了我一眼,对三郎说:“这个女人大约是染上了瘴气”,“什么,你说什么,你对着我再说一遍吗?”,“我怀疑这个女人染上了瘟疫”,“那只是你的怀疑而已,你知道她之前看见什么了吗?你为什么让李秀贞在荒野中堕胎,你为什么不让她怀孕,好了,你走吧!”
这样一来,我终于停止了那场呕吐。似乎在这样一刻,只有三郎了解我,当医生宣布我似乎已经染上了热带瘟疫时,被三郎所否定了,他走上前来,给我倒了一杯水,并帮助我清洗着呕吐物——我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这样做,然而,他面对着医生,否定了他的堕胎,很显然,三郎并不知道也不赞同医生为李秀贞堕胎。他的态度在那样一个晚上似乎让我又感知到了一种人性并没有完全地湮灭下去。在他的安慰之中,我面对面对让他看到了那些证物,它们是凶器,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显赫无比地凶器,我对三郎说,我要带上它们跟随我的生命前往另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