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郝仁医生到哪里去了?
普桑子第一次坐在警察局的传讯室里,两个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正在提问记录。
问:他们说你是郝仁医生的密友,请问你这个传说属实吗?普桑子说:不错,我是郝仁医生的朋友之一。
问:听说你曾经与郝仁医生谈过恋爱。
普桑子说:不错,有这回事。
问:后来呢?好像不久之后就分开了,你们是为什么分开的?
普桑子说:我记不清了,时间似乎已经很久了……
问:你慢慢回忆一下,不着急,你要回忆……
普桑子说: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问:听说你后来仍与郝仁医生继续来往?
普桑子说:也许他是医生,病人生病时总是要找医生的
问:你知道郝仁医生将杨玫杀死这件事吗?
普桑子说:是郝仁医生把杨玫杀死了,不过,他会回来的,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我了解郝仁医生,他不会长久地在熟怖中过日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问:这就是说你知道郝仁医生杀死了杨玫,你还知道郝仁医生跑了……那么你为什么不来报案?
普桑子说:我一生中从来没有碰到过类似的事情,除了感到恐惧之外仍然是恐惧,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怎样去做。
问:好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告诉你如果你知道郝仁医生回来了,一定要报告我们。
普桑子说:我想我会这样做的。
蝴蝶博物馆
普桑子的蝴蝶博物馆开业那天,是普桑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那些被战争阴云笼罩住的人纷纷投入到这鞭炮的声音中,孩子们在鞭炮声中穿来穿去,大人们则用好奇的目光盯着普桑子门帽上那只仿做的粉红色大蝴蝶。
普桑子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身穿白色的旗袍站在门口向着人们频频微笑,她的微笑中洋溢着幸福,这种幸福也许是她一生中所追求的幸福之一,在这种幸福中她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就是夏春花,她站在前来观看蝴蝶的人群之外,普桑子很奇怪,王品怎么没有把夏春花带走,是的,王品为什么没有把夏春花带走,普桑子的目光涣散了几秒钟以后回到了蝴蝶博物馆。
普桑子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观赏者后已经很累了,她刚想把店门关上,夏春花来到了她门口,她已经不再穿女子学校的校服她穿上了旗袍,淡蓝色的旗袍把她的身体裹在一种蓝光之中,普桑子看了她一眼,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夏春花来到了普桑子的博物馆内,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观赏着那些蝴蝶标本,她告诉普桑子如果可能的话,她可以做普桑子博物馆的讲解员。普桑子惊讶地看着夏春花,这个被一层蓝光所包围的红尘女子怎么可以讲解那些透明的蝴蝶,她怎么可能把她从南方带来的蝴蝶标本讲解清楚呢?普桑子又是漠然地摇摇头。夏春花告诉普桑子她出生在南方,整个少女时代都在南方度过,小时候她就在蝴蝶的天空下奔跑,她的家乡就是一个生长蝴蝶的天国,一个飞满了蝴蝶的巨大王国,她一边回忆一边指着那些镶嵌在玻璃框里的蝴蝶对普桑子说:“诺,这叫红翅法粉蝶,这种蝴蝶生长在南方热带的林区,雄蝶经常栖息在溪流边;灌木旁……诺,这只蝴蝶叫紫斑环蝶,我的故乡潮湿多雨,蝴蝶就飞翔在河流的岸上……诺,这种蝶叫白蚝蝶,小时候在故乡潮湿的山沟里,我经常看见可爱的翅白色的蝴蝶……诺,这叫君主绢蝶,这叫多尾凤蝶……这叫三尾凤蝶……”普桑子第一次听见一个人给蝴蝶命名,在那些收藏蝴蝶标本的日子里,她虽然用自己的生命与蝴蝶亲近,但她并不知道这些蝴蝶的名字,是夏春花给她的蝴蝶标本重新命名,使普桑子感到惊讶的是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女人像她一样热爱这些蝴蝶,与她不同的是夏春花比她自己更了解这些蝴蝶,夏春花从此以后就这样成了普桑子蝴蝶博物馆的一名讲解员。
女人:夏春花和普桑子
夏春花身着蓝色的旗袍变成了蝴蝶博物馆的一名讲解员之后,常有人私下对普桑子说起夏春花过去的那段历史,并问普桑子为什么让这样的风尘女子做普桑子的讲解员,普桑子笑了笑她似乎已经对夏春花的那段历史淡漠了,也许是她已经忘记了与王品的那段在旅馆中的会晤的日子,也许经过时间流逝很多事情都变得平淡和不重要了,普桑子对夏春花的接纳是因为两个女人有着共同之处,对那些蝴蝶的热爱。有一些东西也曾干扰过普桑子的内心,比如,夏春花那么爱王品,她为什么不跟着他迁移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呢?从夏春花那双眼睛里,普桑子有时候也感觉到了一种淡淡的哀愁。有一天,普桑子请夏春花到茶楼去喝茶,两个女人坐在茶楼的一限,她们终于开始谈起那段往事。
普桑子说:“春花,据我所知,你很爱王品,你为什么不跟他走呢?”
夏春花眼里的那种淡淡的哀愁终于像流水一样流动起来,她告诉普桑子,是王品将她从泥潭中拉出来并支持她念完女子中学,在她感恩的过程中她慢慢地爱上了王品,她确实想跟着王品走遍天涯,哪怕死也跟着他,但她慢慢感觉到了王品并不爱她,夏春花告诉普桑子:“王品爱的是你,王品是真的爱你……”普桑子摇摇头,爱或不爱对她已经不太重要了,想一想当初为了与王品会晤,她的激情曾像春水一样流动,想一想在那些日子里,她曾把那座旅馆当做一座活生生的地狱,她曾多少次走进那座地狱与王品约会,想一想肉体在震颤,在分裂,在痛苦中的全部语言,现在都已变为烟尘,普桑子的爱在烟尘中飘散,时间的流逝可以让过去的事变成回忆,时间的流逝也可以把过去的痛苦洗灌得干干净净。
普桑子能够让夏春花做她蝴蝶博物馆的讲解员就意味着一些洞穴已经被填满,那些洞穴在另外的时间里可以让虚弱的肉体承担着罪恶和痛苦和恨,而被填满的洞穴上可以跳舞。普桑子今天能够与她昔日的情敌夏春花坐在茶馆里喝茶就意味着,她们能够走在一起就已经不再是情敌,她们不再为昔日的男人而生活,她们已经共同从情网中走了出来,那些折磨着她们的情网已经被她们穿越。
郝仁医生回来的那一天,战争到来了。
普桑子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当她醒来时来到街上看见的那些士兵,母亲告诉普桑子,这是国民党士兵,我们的安宁生活将要被破坏,普桑子。母亲抱着阿乐站在普桑子身边,母亲似乎想阻止普桑子不要再出门了,战争已经到来了,士兵已经占领城市,但普桑子似乎并不害怕那些士兵手中的枪,她告诉母亲她要到蝴蝶博物馆去看看,母亲抓住普桑子的双手对她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要你的蝴蝶博物馆?”普桑子没有等母亲的话说完就告别了母亲。在这座城市,除了母亲和小阿乐对她最重要之外,还有那座蝴蝶博物馆。她身着旗袍穿行在那些大街上走来走去的国民党官兵之间,她似乎无视他们端着的枪,也无视于他们的目的,在她心目中只有那座装满蝴蝶的博物馆。她一路走着,一路在想着那些蝴蝶的名字,她一路走着,一路在想着蝴蝶是怎样被她从南方带到这座城市的,她的耳边飘荡着风,那是来自南方的风,风是被她从南方带这座城市的,那是蝴蝶的翅翼下的透明的风,是可以负载着她生命将她轻托于尘世的风。
一个人已经来到普桑子的蝴蝶博物馆门口,他满身风尘,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正像普桑子深信不疑的那样他总会回来,他决不会带着罪擎浪迹四方,他就是郝仁医生。
普桑子来到他面前,郝仁医生望着普桑子,普桑子从他的目光中已经感到他回来是为了陈述自己的罪恶,把一个人杀死的罪恶。他没有向普桑子讲述他到哪里去了,他也没有讲述奔跑中跨越的栅栏,他只是希望普桑子鼓励他并且帮助他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
普桑子带着郝仁医生来到警察局,郝仁医生对普桑子说:“回去吧,普桑子,现在我要自己走进去了。”普桑子目送着他的背影,她对自己说,在郝仁医生被处以死刑之前——我会去探监的。普桑子走出了警察局漆黑的大门,她穿着白色的旗袍,不顾一切地走在大街上,她的勇气和她的美丽使街上的那些穿军服的官兵都把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普桑子想着她的蝴蝶博物馆,也许只有那个地方才是战争席卷而来之后必须用生命守候的,一丝微笑挂在她嘴角,她终于打开门置身在蝴蝶中间了。
她对自己说:现在,无论什么样的战争也休想让我离开这些蝴蝶。她对自己说:现在,我将日日生活在这些蝴蝶中间,直到我自己蜕变成一只蝴蝶,直到有一天我自己也变成一只蝴蝶标本,我可以体验到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
虚构者说
我的小说就这样结束了。普桑子以后的故事我没有继续讲下去,至于她到底会不会在有一天使自己变成一只蝴蝶,而且会不会变成一只蝴蝶标本,那是我在别的文字中讲述的故事了。
我要说的是普桑子的那些蝴蝶,曾经某天夜里飞满了我的梦乡。
写完这篇小说,我感到我的身体似乎也在慢慢地蜕变成一只蝴蝶,这对于我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幸福的事情,一只蝴蝶在空中飞翔总比一个人在地上行走着要美丽得多,也会轻盈得多。总而言之,我也是希望变成一只标本,我会将这个过程记下来,让它们化成文字,就像蝴蝶的翅翼在颤动,每颤动一次——我都会感受到离死亡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