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者说
真正被战争包围的一座城现在已陷入了诚煌诚恐之中,他们等待着战争的降临。孩子、大人都预感到战争是真的离这座城已经很近了,这座面临海的城市现在是面临着战争,多少年来,大海给他们带来了许多战争的消息,但他们却总是被潮汐声打断了颤果,他们希望潮沙卢永远把他们梦境中战争的颤果打断,他们也希望大海中的潮汐永远阻止战争的到来。于是,果然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战争始终没有到来。于是,生活在城中的人困惑而胆怯地做着逃离战争的梦,有很长时间他们认为战争不会到来了,他们似乎能够凭借着大海的潮声入睡再进入梦乡。
但战争始终没有停止的时候,战争一直在各个地方进行着,惟独这座城里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战争,但已经有人预言战争在今年的某个季节肯定会席卷进城,预言者藏在角落,传播声却置于人群中,他们似乎想让自己干涩的嗓声就此沙哑。普桑子就在这样的传播声中乘船回城,她的脚刚踩在松柔的沙滩上,她就听到了传播者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在告诉她:战争就要到来了,战争确实要到来了。
“战争”,普桑子把那种异常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码头和海岸上发出死鱼的腥味,她竭力想看到那个用沙哑的声音传播消息的人,但她没有在人群中发现那个人,仿佛那声音是从一阵死鱼的腥味中传来的,仿佛“战争”这个词汇就是围绕着这座城的码头和海岸上所发出来的死鱼的腥味。普桑子拎着手中的箱子,由于不平衡,里面的拐杖晃动了一下,一路上,她总是听到那副被折断的拐杖晃动的声音,这就像是那个死者在喊她的名字:普桑子,普桑子。
普桑子终于重新回归这座让她魂牵梦绕的城,不管战争也好,不管那个沙哑的声音怎样从码头和海岸线上的腥味中上升也好,普桑子总算逃离了矿堡,她怜着箱子,码头上的渔民正怜着鲜鱼在叫嚷着:“买新鲜的鱼啦,战争要来了,快买新鲜的鱼啦
普桑子好不容易搭上了一辆人力车,在这样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有家是普桑子魂牵梦绕的地方,那些异常沙哑的声音终于在人力车奔跑起来时消失在身后。
普桑子看到的第一个人
人力车到达市中心时,普桑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她似乎永远穿着墨绿色的旗袍,但普桑子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有看见她了,普桑子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之所以对这个女人保持着深刻的印象是因为普桑子曾在郝仁医生的诊所中看见过她,她曾穿着墨绿色旗袍、穿着高跟鞋出现在郝仁医生的诊所里,再后来郝仁医生告诉过她,他给了那个女人一些钱,他让她走了。走了的人总有回来的时候,就像普桑子一样,一次又一次逃离这座城,却又进入这座城。
只不过这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回来得与普桑子不一样,普桑子有一种预感,这是一个容易嫉妒的女人,因为在普桑子的记忆中还保留着她在郝仁医生诊所中那些嫉妒的声音,很显然,如果她现在生活中没有别的男人的话,她肯定会去重新寻找郝仁医生,如果是这样,她就会由此嫉妒郝仁医生身边的那个女人燕飞琼。
重新看到了那座旅馆
普桑子坐在人力车上还看到了那座旅馆,其实,人力车夫本来要拉着普桑子从旅馆经过,但就在人力车拐上这条街道时,普桑子突然神经质地仰起头来告诉车夫从旁边的那条街道走,车夫纳闷地说走那条街要绕路的。绕路就绕路吧,普桑子自言自语地说。
在普桑子的记忆中,那座旅馆仍然散发出地狱一般的气息来,她的鼻翼有些微微翁动,她想起了王品,也许他还居住在那座地狱一样的旅馆里面,普桑子想,也许他还在资助夏春花上女子学校,他们俩人的关系暖昧不清,也许,王品已经离开了那座旅馆,迁徙到别的旅馆中去了。
在经历了矿堡的生活之后,尤其经历了陶章的死亡之后,普桑子的内心深处升起了一种悲悯之感,不知什么缘故,她也不知道是悲悯自己呢,还是悲悯别人,当她趴在毋塌的矿洞上伸出十指在尖锐的砾石中寻找着陶章时,她的绝望使她的十指变得鲜血淋淋,在经历了毋塌的灾难之后,普桑子的悲悯之情跟随着她的肉体重新回到了这座城。
现在,她之所以绕开那家旅馆,是因为她的内心深处的悲悯之情正在上升,一方面她认为那座旅馆就像一座地狱,另一方面那座旅馆的存在就像那棵紫藤树下的女们一样让她的悲悯之情继续上升着,她害怕看见那座旅馆,是因为她一方面把那座旅馆当成一座地狱,另一方面那里面居住着一个男人,如果没有夏春花的存在,那个男人也许是点燃普桑子生命之火的一个男人……她被这种矛盾中的悲悯之情包围着,当她回到岸上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回来了,她又要面对着那座旅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希望王品远走高飞,最好带着夏春花远走高飞,然而在另一天平处她又害怕接受这一事实,普桑子竭力恢复这一天平,但是她发现即使是躺在陶章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每天晚上她想得最多的男人却是王品。
旅馆毫无疑问存在于这座城市,从某一天开始,这座旅馆成为普桑子的会晤之地,从某种时刻开始这座旅馆已经被普桑子比喻为地狱,为了这座旅馆,她逃离异乡,也许同样是为了这座旅馆,她又重新归回,从她与那个男人会暗的那天开始,这座旅馆已经成为普桑子心灵中一个巨大的争议和冲突的主题了。而现在那个声称爱她的男人,并用他的身体与她融为一体的男人,也许仍居住在旅馆里,也许已经真正地远走高飞。
普桑子悲悯地低下头,也许她所有的悲悯正围绕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渴望着可以解除一个女人所面临的所有麻烦,但普桑子作为女人,她的麻烦似乎越来越多。
普桑子抬起头来,她在码头上听到的那种沙哑的声音现在正从黄昏中升起。
鹦鹅说:普桑子回来了
她内心深处对自己家的门产生了一种依偎之情,在异乡中遭受的悲励使她久久无法用手中的钥匙开门,她遣责自己在某种时刻简直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和女儿。她掏出钥匙,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用自己家的钥匙来开门了,就像一个红色的球滚过去突然又滚回来。她握着这把钥匙,从矿堡到家门,从一把钥匙到里面家的气氛,普桑子感到或者惟一感受到的就是她可以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了。
她听到门被她所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她迅速地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普桑子回来了,普桑子回来了。普桑子抬起头来,树架上的那只鹦鹉欢鸣着,几乎想扑进普桑子怀抱,可是鹦鹉的自由被…根绳子捆着。
最先扑向普桑子怀抱的是阿乐,普桑子惊讶地看着这种变化,阿乐已经会走路了,因此普桑子在惊讶之余敞开手臂,她看到了这种让她感动和惊喜的情景,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她用子宫孕育了十个月的那块胚胎如今已经确确实实地变成了一个生命,瞧瞧那个小生命吧,她已经会支配自己的脚,已经会支配自己的意识,已经会支配自己的感情,她要奔向的是母亲的怀抱,她所要奔向的是母亲那可亲可爱的怀抱。
而那只鹦鹉仍在架上不停地叫唤着:普桑子回来了,普桑子回来了。
普桑子敞开的怀抱终于扑进来阿乐,这是柔弱的一个生命,是女儿的身体,普桑子的双眼潮湿了,就在她紧抱住阿乐时,普桑子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母亲,普桑子哺动着嘴唇表示着这种抱歉。母亲对她说,她年轻时也总想离开这座城,但她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这座城,第一是因为缺少勇气,第二是因为当时她怀里有普桑子。
母亲把她当年未出走的原因告诉了普桑子,这表明了母亲对普桑子出走的态度。现在,普桑子搁下了箱子,她又和母亲和小阿乐在一起了,她经历的那座矿堡中的事情被全部深藏在那只箱子里面,她不会轻易将这些事告诉给别人,连母亲也不会告诉。
普桑子重操旧业
为了新的生活,普桑子第二天一早就上班了。这是母亲交给她经营的店铺,在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店铺只好关闭了。
现在普桑子已经站在店铺里嗅到了里面潮湿的味道,因为雨季有些地方已经有霉味了。普桑子舔了一下嘴唇,不知为什么,从毋塌事件的那天开始,普桑子就觉得自己的嘴唇很干燥,昨晚上她又梦到了期塌中的那些碎片以及自己手指上的鲜血,她还梦到了白的、紫的、深蓝色的蝴蝶盘旋在那片山坡上。她活在这个世上,梦着那些已死的人。而现在普桑子却敞开了店铺门,她心里在呼唤着风,让风吹来吧,让风吹到这个角落把一切霉味荡尽吧!
她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正站在门口,普桑子已经有好久没有嗅到他身上的乙酵味了,不错,是乙继味道,是他身上永远携带的味道,普桑子不知道怎样开口对郝仁医生说第一句话,昨天晚上母亲告诉她,郝仁医生经常给母亲送钱去,有时候他还把阿乐带到公园中去玩。对此,普桑子很感谢郝仁医生,在她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去看望母亲和阿乐。
郝仁医生说,普桑子,看见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在你走后的这些日子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普桑子抬起头来,她看到郝仁医生似乎被什么东西所围困着,他没有问普桑子到哪里去了,也许她知道普桑子到哪里去了。
郝仁医生说,杨玫回来了,我从未想到她回来得这么快,但她还是回来了,她与你最大的区别就是你身上刻满了善,而她身上刻满了恶。
杨玫是谁?普桑子问郝仁医生。
郝仁医生说,普桑子,你见过杨玫,好像是你第二次到我诊所去时,杨玫来了,她很嫉妒你,她嫉妒你的存在,后来我给了她一些数额不小的钱,她这个人没有别的嗜好,惟一的嗜好就是喜欢金钱,现在她挥霍完了那笔钱后又回来了。
普桑子现在已经知道了,那个穿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就是杨玫。
郝仁医生说,杨玫现在除了嗜好钱之外,还喜欢上了另一种斗争,那就是与燕飞琼的斗争,杨玫经常敲开我家的门,她一进去,我就出来,我不想参加两个女人的战争,现在,我的诊所成了我惟一的世界。普桑子,我看见你真的很高兴……城里的人正在传说,战争就要到来了,普桑子,你不知道,每到夜晚,街上到处都站满了酒鬼,他们醉生梦死,宣言战争到来后就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宣言只有及时行乐者是活着的好方式……普桑子,我知道我很颓丧,有时候我就去看阿乐,看到她我会有一种希望
普桑子看着郝仁医生,他似乎也老了一些,也许是没有荆胡须的原因,普桑子身上的那种悲悯的感情随同郝仁医生的到来和离去在店铺中的的霉味中飘荡。
就像这店铺中的霉味一样到处都是霉味、腥味,到处都有不测的音符在游荡。但普桑子终究是普桑子,只有她看见过毋塌,只有她看见过陶章被命运和死亡所折断的拐杖,也只有她可以从死亡的灰烬中乘船回到这座城,她回来不是来哭泣来诉说死亡的,她回来是为了活着。
整整一天,她清除了灰尘和霉迹,她还从郝仁医生那里要来了一瓶来苏水喷洒在地上,她下定决心清除这屋里的霉味,下定决心使自己变成一个活着的女人。
从街道上吹来的风荡走了霉味也荡走了郝仁医生告诉她的一些消息。普桑子仰起头来,她知道她不会被那些坏消息笼罩住她知道在战争未到来之前她会坦然地生活,而战争到来之后,她也许会去参军,也许会成为一个战争之外的局外人,总之,她与别人不相同的就是她现在已经不害怕战争这个词汇了。
虚构者说
我看见普桑子……正在街上,她已经从那种令她悲悯的状态之中走了出来,她想起了一个人来,她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去会见他,如果他还留在这座城市的话,如果他还居住在那座旅馆里的话。普桑子被一种力量推动着,她不知道这种力量是谁给予她的,也许是神,普桑子有一刹那曾想到了是不是神在给予自己力量,但是神到底在哪里呢?普桑子的生活中有蝴蝶,即使没有那些墙上的蝴蝶标本,普桑子的生活中也会有蝴蝶的翅翼在飞翔,多少年来,只要她闭上双眼,蝴蝶就会飞来。而神,普桑子从未见到过神,普桑子想象神的时候,顿感世界空荡,难道神正站在一个空荡的宇宙世界里给予普桑子以力量?
普桑子敢于面对那座旅馆,就是敢于去面对一座地狱,而且她要等到夜色上升的时候去面对那座旅馆,因为王品住在里面那个令普桑子心动的男人,那个曾让普桑子出走的男人住在一座被普桑子喻为地狱的旅馆里。普桑子望着夜色上升,当她想象一个令他心动的男人的生活时也就是想象那个男人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