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的丧店
普桑子又一次经历着那种异常悲哀的东西,那就是当她站在街头看见柳兰的花圈店的时候,那种从内心正在上升的悲哀的东西使她感到柳兰确实是让人同情的。她移动着脚步,这是她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悲哀地对一个女人产生同情心,普桑子对自己对柳兰产生的这种同情心感到吃惊,本来,她与陶章的关系,她不应该对这个与陶章同居之后怀孕的女人产生同情心,在她贴近陶章的胸膛时,她有时候也会有一种阴影,但是,也许从她最早看见柳兰站在花圈店里时她就已经陷入了柳兰所生活的那些编扎的悲哀至极的纸花之中去了,这似乎比她想象的要来得早,刚开始时,在矮房子里见到这个女人的存在时她对这个女人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意,但是到后来当她被这个女人不幸的故事所打动时,她知道自己已经开始同情这个女人了。
“普桑子……”柳兰叫出了她的名字,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叫出她的名字。
柳兰已经是一个标准的孕妇了,她正坐在凳子上编扎一朵纸花。普桑子走了进去,她问柳兰生意做得怎么样,柳兰说门口的这些花圈是订做的,镇里的一家富贵人家的老爷死了,镇内镇外的人都来订花圈。
普桑子看了看柳兰的腹部问她什么时候是分娩的时间,她低着头仍然编扎着那些纸花轻声说:“七月份。”
普桑子宽慰柳兰说到她分娩时她可以来照顾她。柳兰抬起头来对普桑子说:“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发现你心善……”普桑子看着那些白色的纸花,她不知道柳兰七月份分娩以后这座花圈店会不会还像今天一样存在。
普桑子告辞了,她在这里只能作短暂的停留,因为置身在这店铺里她会感到无限的悲哀,每当她看到她手中编扎的那些纸花,她仿佛看到生活中死亡的事件接躁而来。而最令她悲哀的是一个年轻的孕妇正在编扎着这些敬献给死者的花朵,站在这店铺,不断折磨着她的正是这些白色的纸花。普桑子想,如果柳兰七月份分娩以后,一定要帮助她或者让陶章帮助她另谋生活。
普桑子咀嚼着七月这个字眼,七月是生机旺盛的夏天,七月是暴雨倾注的夏天,七月对于普桑子来说是柳兰分娩的夏天。
普桑子离开那条街道已经很远了,她突然转过身去,她突然看到了陶章,他正撑着他的拐杖向着柳兰的花圈店走去。
“我经常看见陶章到那个开花圈店的女人那里去,普桑子我说的是实话……”站在普桑子身边说话的这个男人,他不是别人,他是关丁。普桑子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关丁了,他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似的。他今天穿一身西服,而且还系着一根灰蓝色的领带。
“普桑子,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喜欢陶章……普桑子,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今天邀请你到我矿堡的家里坐一坐……家里就我独自一人……普桑子,我真的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提醒你,你没有必要陷在陶章已有的生活之中,你可以从他的生活中走出来……”
普桑子迷调地看着关丁,那天在山坡上她虽然对他说的那番话很反感,但除此之外,她并不了解关丁,此时,关丁突然站在她身边,她之所以听他把话说下去,是因为他的声音只是把她的迷调说出来而已,他似乎已经看清了她的迷调,想把她从她的迷调中拉出来而已。
女人们就是这样走向男人的,在她们一次次走向男人时,她们事实上只不过是走入了更深的迷惘而已。普桑子也不例外,那天上午,她被关丁带走了,她自以为关丁理解她的苦衷,自以为关丁是一个指点迷津帮助她从迷悯之渊走出来的局外人。
关于的房子
正像关丁所说的那样,在矿堡他有一个家,家里虽然没有人,但有一幢刚嘉立而起的楼房。关丁告诉普桑子,他之所以要在矿堡这样偏僻的小镇修盖楼房,是因为矿堡有他的矿山,他既不喜欢住旅馆,也不喜欢住矿山下的简易矮房子,所以只能拥有自己在矿堡的真正人居住的房子,在他言语之下掩藏着他对陶章的又一种蔑视和嘲讽。普桑子保留着沉默的态度。世间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有喜欢一生住在旅馆里的男人,也有喜欢住在矮房子里的男人,总之,他们都要用这样那样的方式占据他们欲望中的东西。
普桑子坐在这座楼房的一只凳子上,她对自己说,我并没有错,我认为陶章到矿山去了,而他并没有去矿山,他去了柳兰的花圈店,而对于陶章来说,他以为我呆在那些矮房子里,而我并没有在里面,我现在跟关丁在一起。普桑子用这样的方式来安慰自己,并在这种思维方式中心平气和地坐在那只凳子上。关丁给她端来了茶水,她也就依然心平气和地喝着茶水。
已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了,关丁对普桑子说:“普桑子,你肚子饿了吗?”普桑子点点头,其实她并没有感到肚子真饿了,她只是顺从于关丁的问话。她觉得很奇怪,她并不喜欢关丁却跟他呆在一起。关丁说:“普桑子,今天中午我带你去镇里一家最好的餐馆……不,我们不去镇里吃饭,离镇十里外的地方有一家餐馆,那里的环境要高雅一些……镇里所有的餐馆都不适宜你这样的女人进去用餐……”普桑子横下了一条心,关丁带她到哪里去她就到哪里去,她今天就要跟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呆在一起,那又怎么样。普桑子对自己说道:我为什么不能跟另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呢?瞧瞧陶章,他一次又一次地去跟柳兰约会,早上他明明告诉我要去矿山,最后却出现在柳兰的店铺里……我有什么错呢?今天就是要与关丁在一起……普桑子咬着嘴唇来到了关丁的车上,那是一辆吉普车,关丁告诉普桑子这是国民党用的车,他是出高价买来的。普桑子盯着关丁的面庞,她不知道国民党的车就有什么好的,关丁解释说他常年在矿区奔跑,吉普车适宜在山路奔跑。普桑子闭上双眼,关丁说:普桑子,从每一个角度看你,都好极了。普桑子,我开车了,哦……我们得经过前面那条街道,你又得看见柳兰的花圈店,不过,到那条街道时我就加快速度,好吗?普桑子?
普桑子紧闭着双眼,她不想听关丁说这些话,她不知道关丁为什么总要跟她谈她不喜欢听到的话题,男人总是男人,男人最聪明和最蠢的时候犯的同一毛病就是自以为是。
普桑子紧闭着双眼,吉普车也许已经经过了柳兰开的花圈店,正像关丁所说的一样,速度突然快了起来。普桑子对自己说,陶章也许还在花圈店里陪着柳兰,就让他陪着柳兰好了。普桑子在速度加快之后仍紧闭双眼,她对自己说,我决不能将眼睛睁开,决不能。然后她感到速度开始放慢,关丁对她说:普桑子,睁开眼睛吧,我们已经到镇外了。
普桑子睁开了双眼,吉普车现在正开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关丁说十里之外有一家餐馆,餐馆就开在路边,是专门为那些有钱人开的餐馆,因为只有有钱人有自己的车,只有有车才能开车到路边的餐馆去用餐……
普桑子--边听他说话一边对自己说,男人就是男人,太聪明和太愚蠢的男人最大的毛病就在于自以为是,就让他自以为是好了。普桑子望着车窗外的绵绵矿山,春天虽已到来,影亮的闪烁着阳光的山冈上却看不到一朵花和一棵绿树,这就是矿山,只有矿石的声音发出疼咚的声音,也只有矿石面对着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也面对着陶章用拐杖撞击着勤黑的阴影那一类男人。
她虽然不喜欢听他说话,但是当她面庞转向窗外时,她觉得只有大自然可以引教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也只有大自然可以用它无所不在的力量对抗陶章的拐杖。
吉普车发出的轰鸣声一次次使关丁说话的声音减弱,尽管关丁一直在说话,普桑子却很少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关丁把手抬起来指着前方的一幢涂满红漆的红楼对普桑子说:若,那就是我们要去用餐的地方。
普桑子很奇怪自己竟然跟着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男人来到了这里,她走在他身边,红楼外面停放了不少不同类型的车辆,普桑子对车很陌生,她无法给那些破旧的、委顿不堪的车命名。关丁带着普桑子进入饭馆之后不断有人跟关丁打招呼,关丁很得意地将普桑子带到了二楼的雅座。
一座座绘满花朵的木质屏风置于餐厅的不同位置,每一道屏风都隔开了另一座客席,关丁和普桑子就坐在一座严密的屏风里面。关丁给普桑子斟了一杯酒后说:“普桑子,今天我们都应该多喝点酒,庆贺庆贺……”
普桑子将酒杯举了起来,她不知道关丁要庆贺什么,她将酒杯举起来只是因为她嗅到了醇酒的香味,她有一种想醉的感觉。关丁说:干杯,普桑子。于是,她真的就将一杯酒喝了下去,尽管她感到胃里灼热,关丁已经为她期第二杯酒了。关丁对普桑子说:“普桑子,干杯,为了……我们的认识干杯。”普桑子又干了第二杯。这样连续地干了第六杯酒后,普桑子已经醉了。关丁就这样将醉了的普桑子带回了那幢矿堡的木楼里面,正当微醉的关丁想解开普桑子的旗袍时,普桑子突然醒来了,不过,当她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普桑子捆了关丁一巴掌,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关丁的家门。她只听到关丁在她身后呼唤她的名字,但是她似乎从醉意中醒来了。
春天已经到来,普桑子的身影晃动在暮色之中,她就像一片残云在云缝中间飘来荡去。她走在小镇通往矮房子的路上,一路上到处是暮色之中的残云在头顶移动,普桑子终于看到了有灯光的矮房子,她告诉自己,陶章就在矮房子里,他已经从柳兰那里回来了。
矮房子里的战争
普桑子刚进屋,陶章就走上来抱住了晃动的普桑子的身体,陶章对普桑子说:“普桑子,你到哪里去了。”普桑子仰起头来,她在醉意中微笑着轻声问陶章:“我到哪里去跟你有什么关系?”陶章嗅到了普桑子嘴里的酒味:“你到哪里去喝酒了?”“我到哪里去喝酒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到哪里去喝酒了?”“我今天就是不想告诉你我到哪里去了。”普桑子晃动着身体,她在寻找一张床,她在寻找一杯水,她感觉到口干舌燥,而身体就像被抽空了血液一样没有一个支撑点,她终于找到了一只杯子,陶章走了过来,他抓住那只杯子往敞开的窗外挪去,普桑子听到了碎片的声音,普桑子仰起头,她那纤长的脖颈已经在黑夜中仰了起来,后来她终于知道是那只杯子碎了,她干燥的喉咙像燃起了火苗,她突然大声对陶章说:“我告诉你,我今天陪同关丁去喝酒了。”
她的声音仿佛使陶章从楼上跌到地面上一样,他惊讶地用拐杖敲击着地面:“普桑子,这是真的,你去找关丁了?”普桑子朝他点点头,她又去寻找到第二个杯子,她现在需要的是水,不是声音,不是回答和训斥,她终干抓住了第二个杯子,她一阵喜悦,就在她抓住那只杯子走到暖水瓶时,她手中的杯子突然被陶章夺了去,他抓住那只酒杯,犹如骨子一挪,她再一次听到了碎片的声音。
普桑子拉开了门,她的喉咙就像飘动着火苗,她要奔向矿野寻找一滴水,她在黑暗中跑了起来。她要跑向黑夜中的某一个方向,然而,普桑子却迷失了方向。在奔跑中她听到了陶章用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她跑在前面,他紧跟她身后,普桑子加快了奔跑的节奏。
普桑子跑到那条小路,小路在黑暗中延伸,在春风吹拂的夜晚延伸着,她想起了从这条小路就可以通往那片山坡,天空中飞舞着蝴蝶的那块突爪在旷野之中的山坡使她感到身体凉爽,使她嘴里的火苗在熄灭。
她来到了那片山坡上,来自旷野的凉爽的风正吹拂着她的身体,她站在山坡上,她仰起头来看到了星空。
后来她突然低下头来,她听到了拐杖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急促,声音每一次撞击地面时也同时在撞击着她的心灵,声音慢慢地靠近这片山坡,她还听到了陶章在叫唤她的声音:普桑子,普桑子……
虚构者说
对普桑子生活的虚构使我心灵受挫。她在奔跑时的身影在黑夜中闪现……我在幻想着她的脚穿越的辛酸和无助的申辩。
如果丧失了幻想的能力,那会意味着什么呢?把一朵玫瑰掰开,就是将粉红色的花瓣全部分开:把一支鹅毛笔中的敏锐的问题放到繁穴的灰尘之中去飘扬;如果剥夺了我幻想能力,我无法想象会有这一天到来。在我的写作之中充满着无限伸延的乌托邦幻想,它的到来总会使我在那天显得很兴奋,我不能用乌托邦幻想来代替我的全部生活,但它是言语,是我在言语之中容易接受的一种不太晦涩的石榴,石榴摇曳在树枝上,这是记忆中的一种情景,石榴以它的形状,使我挤身于石榴树下的夜色之中。所以,无数年后我将石榴写进了诗中,它以一种树枝出现在分行的诗歌中,以一种水果的存在使语言散发出润湿,在乌托邦的幻想中石榴就是石榴,然而,我们始终是搞清楚人面对硕大的石榴树时,是石榴永恒呢?还是人的存在更永恒。
永恒是没有的,永恒只不过是乌托邦幻想中的一种方式……揭示着普桑子奔跑之中的状态,也就是展现出一种人类粉碎的状态,就像那两只杯子一样发出粉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