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上升
普桑子生起了炉火,便坐在炉火旁。她开始回想起今天的事情,她在琢磨是将这件事告诉给陶章呢,还是对他隐瞒这件事情,按照柳兰的吩咐这件事她并不想让陶章知道。而对于陶章来说,他曾给过她一笔钱,对于他来说这个女人早已离开了矿堡。但是,总有一天,总会有人告诉陶章这件事,而且陶章也会到镇上去,他也许会碰到柳兰。
普桑子用茫然呆滞的目光盯着火炉,她并不恨那个女人,她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很可怜,她有了身孕本来是喜事,却每天守候着一家花圈丧店以此为生。普桑子觉得还是应该告诉给陶章,她突然抽回了右手,刚才一失神,她把手伸进了火苗里。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尽快让陶章知道柳兰的这件事,然后她站起来开始削土豆。
她将土豆放在地上,持起一把刀,从她手下发出轻微的繁嗦声。普桑子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生活,从小到大她似乎永远生活在母亲的怀抱,现在到了她来侍候一个男人生活的时候了,她倾听着从那把刀下发出的轻微的嗦嗦声,她告诉自己说柳兰怀孕了,那孩子是陶章的,她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这种冰凉的事实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流动。
她把牛肉切成块与土豆块煮在了一起。她打开门,倚在门帽上,她在等待着从矿山回来的那个男人。
她看到了一个身影便跑了出去,在往常的这个时候她总是站在山坡上,她站在那里,望着陶章向自己走来。但是今天向她走来的这个男人并不是撑着拐杖的陶章,而是中等个男人。这个男人已经来到了普桑子的面前,他抬起头来从上到下打量了普桑子一番,问普桑子说陶章有没有回来。这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普桑子说陶章到矿山去了,也许快回来了。这个男人说那他就等陶章回来吧,他来找陶章有重要事要商量。普桑子听他这样一说就把他带到了屋里。
“你就跟着陶章住在这样简陋的矮房子里?”他一边站起一边问普桑子。普桑子似乎没有听见他在说话,她将火炉挪到他旁边,让他坐下来烤火。陌生男人看着普桑子说:“你是我在矿堡看到的最漂亮的女人。”
普桑子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并不是矿堡人,我来矿堡是为了陶章。”
“哦,我明白,我们都是异乡人。我说呢,在矿堡这个镇上,我只发现了无穷无尽的矿石,而从未发现有什么漂亮的女人。”
普桑子听到了拐杖击地的声音,每次听到这声音,陶章就会马上出现在眼前。普桑子起身来到门口,从矿山回来的那个男人终于撑着他的拐杖从山坡那边走来了。
陶章看到普桑子时很高兴,看他那种神情仿佛生活中的全部东西他都已经拥有了,他眼里有一种满足的喜悦。外面的暮满正在涌进屋内,普桑子给他们端来了香喷喷的土豆烧牛肉,在这寒冷的暮色之中,这确实是上好的菜了。
在用餐时,普桑子才知道这个男人叫关丁,他来找陶章的目的是来收购陶章拥有的那座矿山,不过,他很失望,因为他刚说出来就被陶章坚决拒绝了。陶章说,他永远也不会将自己的这座矿山交给谁,除非他死的那一天。关丁告辞了,他离开时看了普桑子一眼。
幕满上升之后黑夜就降临了。陶章对普桑子说,这个叫关丁的人已经开始在收购别的矿区,不过,他是不会将这所矿山交给他的,哪怕他出什么价他也不会将矿山出卖。尽管如此,关丁的到来使陶章的心情变得有些忧郁,那天晚上,普桑子没有将在镇里碰到柳兰的事儿告诉陶章。
夜幕降临,她像往常一样蜷曲在陶章的怀抱之中,她闭上双眼,那天晚上他们很少说话。在黑暗中,普桑子想起那个守候着花圈店的女人,如果自己没有降临,也许躲在陶章身边的永远都是那个女人。
她感到陶章也像自己一样并没有进入睡眠,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是在想他自己的梦想,他想拥有最大的矿山,而今天关丁却来收购他的矿山,他一定在忧虑中梦想着自己的梦想,而那梦想在那里的深处。
普桑子突然想起了矿山上飞舞的那些蝴蝶,自从她在南方看到蝴蝶以后,迄今为止,她还是第二次看到蝴蝶。她想,明天应该到矿山去看蝴蝶,也许会捉回来一只蝴蝶使它变为蝴蝶标本。普桑子就这样进入了梦乡,蝴蝶也许是她生命中最为轻盈的生命,正因为如此,每当她在困惑中想到世界上还有蝴蝶存在时,她就会忘记世间存在的一切烦恼。
她依偎在陶章的胸前,他的胸膛就像矮房子后面的那座矿山一样厚实,而其中的声音,仿佛是某种信号,普桑子不能确定这种在她心灵中跳跃的信号。也许这是音乐,是雷鸣、是冬日的闪电,是哀婉,是时进时退的足尖上的舞蹈,普桑子不能确定这种东西,她将两手放在陶章的胸膛上,她要用她的手抓住令她动荡的东西。
山坡上的矿区蝴蝶
无法想象这些蝴蝶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更无法想象的是蝴蝶怎么会在这矿区黑謝蹋的空气中轻盈地飞翔。普桑子眯着双眼站在这山坡上,她仍然穿着那件红色的丝棉袍,早晨,一想到今天要到矿区的山坡上看蝴蝶,普桑子就觉得今天的天气真好,事实上,天气确实好极了,温暖的太阳到处照耀,到处蔓延。
普桑子记得那条路,也记得陶章的拐杖撞击着,这声音是普桑子与陶章认识以来听到的最为动听的声音,通过这声音,普桑子觉得自己对陶章的同情心是多余的,他的拐杖的声音从那天开始就震动着四周的旷野,也震动着普桑子在冬天复杂的心灵。普桑子对自己说:他不需要同情,他并不需要我同情他,他比那些健康的男人更富有力量。
旷野中的蝴蝶又飞到这片山坡上来了,普桑子仰起头来,这块山坡在旷野突几起来,所以阳光照在上面显得很明亮,不过这山坡上竟然没有一根草,在夏天也不会长草,更不会开放出花朵,普桑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不知道这些蝴蝶到底是从哪里飞来的。
一群蝴蝶飞在山坡上,黑勤影而被阳光所照耀的这片山坡站着一个穿红丝棉袍的女人。她突然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普桑子回过头去,她又看到了昨天看到的那个男人,那个想收购陶章矿山的男人,他叫关丁。他站在普桑子身后,不知道他是欣赏空中飞翔的那些蝴蝶呢,还是欣赏这个站在山坡上穿着红丝棉袍的女人。
他来到普桑子对面,他似乎有话要告诉普桑子。普桑子看到他打开烟盒从中拿出烟来,那是一支雪茄烟,普桑子看到了他在划燃火柴,紧接着一缕青烟从他手中弥漫而出,他说:“我知道你叫普桑子,有一点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到这荒僻的山坡来陪着陶章……我要告诉你,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好地方……”普桑子说道:“那你为什么要跑到矿堡来呢?”“哦,我只是在矿堡住一段时间,大部分时间我都住在省城的家中……我不会像陶章一样这样傻,每天守候着一座矿山过日子……普桑子,我觉得陶章配不上你,他是一个伤残的男人……昨天我见到你后印象很深,如果你愿意我娶你,我省城老家有很多房子,我可以带你回老家去居住……”普桑子抬起头来看着关丁,她觉得男人荒唐起来简直让人无法理喻,他只见了她一面就向她求婚,他了解这个女人吗?普桑子轻声说:“我不会离开陶章的……”“普桑子,我告诉你实话,总有一天我会将陶章的矿山收购,那时候陶章除了是一个伤残的男人之外将一无所有……”普桑子觉得自己开始讨厌这个男人了,她抬起头来,她看到那群蝴蝶飞得越来越低,正飞在她头顶上空,似乎只要她伸出手去就可以触摸到那群蝴蝶,于是她开始跟随着头顶的那群蝴蝶从左到右地环行移动,就这样那个叫关丁的男人摔悖地消失了。
普桑子的双手并没有能够捉到一只蝴蝶,不过,她用迫逐蝴蝶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那个男人的拒绝和厌恶,这种方式使她站在山顶上摆脱了关丁。普桑子望着山坡下的小路上走着的那个影子,她觉得很多男人不是太聪明就是太愚,太聪明的男人欲望就像蝇群一样四处流窜,太愚囊的男人又像折断了翅膀的小东西,他们不懂得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普桑子觉得这两类男人其本质就像一只苍蝇,不管他如何去生活,他们都难改变一只苍蝇的本性。
普桑子不喜欢太聪明和太愚囊的男人,那么,她到底喜欢哪一类男人呢?她坐在冰冷的一块石头上,她不准备追逐那些蝴蝶了,她决定到矿区去找陶章,她要突然出现在陶章的面前,让他大吃一惊。
奇怪,陶章并没有在矿区
普桑子来到矿区,她的红衣服很耀眼,工人们正在矿洞外面吃午饭,她从山坡上走下来,三五成群的工人都抬起头来看着她。普桑子环顾了一遍人群,里面并没有陶章,她就问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工人有没有看见陶章,那老工人摇摇头说他今天上午就没有看见陶章,另一个年轻些的工人走上前来告诉普桑子,他看见陶章到镇里去了。普桑子哦了一声,她突然想起了柳兰,普桑子想也许陶章知道了柳兰的情况后到镇里去看柳兰了。
普桑子除了感到意外之外并没有产生一丝嫉妒,陶章到镇里去会见柳兰是正常之事,值不得普桑子为这件事焦躁不安。不过,这件事让普桑子感到陶章的生活并不像普桑子原来想象的那样单纯。
她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了别的事情,耿木秋带她到南方去的记忆充满着蝴蝶,也充满着鼠疫,郝仁医生却像一阵乙酵味弥漫在她的嗅觉之中,王品呢,想到王品,普桑子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座旅馆……回去的路上普桑子还想到了母亲和阿乐,事实上这两个人是她每天想得最多的人,也是让她最为馆记的人。她在黑暗中眨着眼睛,她预感到总有一天她要回到母亲和小阿乐身边去,是的,总有一天她会要回到她们身边去。总有一天,她会离开矿堡回到母亲身边,她会亲自抚育阿乐,让她的女儿长大成人。而现在,她却没有男气回去,那座城就像那座旅馆一样,对普桑子来说就像是一座地狱。
而矿堡又像什么呢?普桑子孤寂地走在路上,她无法说清矿堡深处的东西,就像她虽然喜欢嗅到矿石的味道,然而,她却有一种毋塌的感觉,陶章初次带她到矿洞前的那种感觉一直像一面暗淡无光的镜子,又像暮色中那种深不可测的阴影汇合在一起,普桑子想把那种毋塌的感觉尽力地忘却,她惟一的办法就是紧靠着夜晚用身体紧贴住她的那个男人。
普桑子回到了矮房子,没有生炉火的房间里像有一根孤寂的钟面上的指针在旋转。她将那些焦炭放在炉子里,开始了那种漠然而无奈的生活,就像生炉火是为了抵抗冬天的寒冷一样。普桑子将那炉子移到屋外,灰色的烟雾正在上升,普桑子虽然已经感受到了那根指针在旋转,然而,充斥在她眼前的却是灰色的烟雾,这个身穿红丝棉袍的女人的身体倚在门帽上,她除了看到那些烟在上升之外,她还看到了什么?
虚构者说
当我站在门口用一把金属钥匙打开门的刹那间,我又回到了词语之家,这就是我的栖居之地。钥匙在孔口里融合着秘密,我知道每一种事物都与秘密有关系,我想,世界上恐怕没有一件事物是没有秘密的,每一件事物都被它内在的秘密有效地控制在隐含的、然而又是确定无疑的事情之中。普桑子倚在门帽上,她看着烟雾在上升,就像我看到自己的忧愁一样,我也同样看到了普桑子的忧愁,在那样的时刻,忧愁就像一阵细雨一样淋下来,忧愁就像烟雾一样弥漫在银灰色的蜘蛛线上……
既然忧愁已经到来了,忧愁就像危险那样到来了,那么我将对你说些什么呢?
我说这只是一种微不足道的方式之一,我要怎么说话,你才能明白我此时此刻正在将经验全部说变,这是一个注定的事实,我是说因为在蜕变之后,我要告诉你我从前未说过的话,比如,对一只迅猛消失的蜻蝉的再一次新的命名,简言之是一种怀旧。我说:我在词语与词语之间一直坚持不懈地解决生活问题,语言除了是一种符号之外,在更为广泛的意义上语言是在解决生活的问题,语言解决我们说话的问题,语言解决死亡之前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语言解决一个已经在混乱中沉溺于太久的心灵的世界,所以,当我看到普桑子倚在门帽上时,我的忧愁为着那个穿红丝棉袍的女人在上升,上升到她所看见的烟雾之上,上升到那座矿堡深处,而凉风吹来了……
春天到来了
矿堡的春天到来时,普桑子仍然留在矿堡,她没有一点点想要为此离开矿堡的趋势。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每天目送陶章离去又等待他回来,在等待中她总是每天生一炉炭火,待炭火温暖着小屋时,陶章也就该回来了,当然,也有回来得稍晚一些的时候。普桑子知道陶章经常到镇里去看望柳兰,自从那天开始,普桑子就感到陶章并没有忘记柳兰。不久前的那天晚上,也就是普桑子到矿区去找陶章的那一天,果然像那个小工人说的那样,陶章到镇里去了。陶章回来时把柳兰的真实情况告诉给了普桑子,普桑子坐在火炉边低声说:“我早就知道了。”
陶章将手放在普桑子的肩上说:“不管怎么样,我最爱的女人仍然是你。”普桑子没有与陶章讨论他们面前的问题,因为她来矿堡不是来讨论问题的,所以,她面对问题时总是开始绒默,她经常是这样,想从那些令她烦恼和害怕的东西中逃离出去,又被生活中的真相所扶裹于其中。但是,她越是回避问题时,问题越多,陶章以为她不叽气是因为柳兰的存在让她不高兴,陶章便安慰普桑子说:“如果你不高兴,不想看到柳兰的话,我可以另外想别的办法……”普桑子注视着陷入困境之中的陶章说:“你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柳兰已经怀孕了。”陶章说:“我可以再给她多一些的钱,让她到别的地方去……”普桑子听完这话以后感到男人大多是残酷的,她摇摇头大声说:“如果有另外一个女人突然到来,你也会让我走得远远的,对吗?”陶章走过来抱着普桑子的头轻声说:“普桑子,你误解我了,其实我刚才那样想是害怕失去你。”
不管怎么样普桑子都感到男人大都是残酷的,他们不会像女人一样充满同情心。
普桑子感觉到春天到来时是因为房间里突然开始变暖,春天到来了,意味着普桑子再也不需要生炉子,春天到来,意味着普桑子有更多的时间到户外活动去,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春天到来后她反而再也没有在那面山坡上看见一只蝴蝶,那群冬天穿越在山坡上的蝴蝶也许被冷空气冻死了,普桑子这样想。
春天到来,不管怎么样,春天的蓬蓬生气总是给予你希望,就连陶章也是如此,春天到来后他脱去了那些笨重的棉衣棉裤,他告诉普桑子,一年中的季节他最喜欢春天。
春天降临同时也带来了第一场细雨,当春雨降临时,普桑子恰好准备到镇上去。她到镇里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柳兰,第二件事就是去看看镇里的店里有没有适宜春天穿的旗袍,天气在慢慢变爱,而她箱子里的衣服已经不适宜在春天穿。普桑子在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准备的,如果说需要准备的话那就是准备好她要去会见柳兰的心情,这件事说起来并没有让普桑子嫉妒,但柳兰的存在与普桑子和陶章有直接联系,普桑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柳兰,好几个月来,她到镇里去采购东西时总是绕开那个焦点,绕开那家由柳兰开的丧铺店。但每一次回来,她总是想,柳兰确实不容易,她怀孕期间没有一个亲人守在她身边,陶章因为自己也不能与柳兰过多的接触,每每想到这些,普桑子的同情心又上来了,在同情心的包围下普桑子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被暴风雨所净化了的空气那样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