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行在石头的气味中
普桑子没有想到,陶章带着她沿着通往矿山的山路行走时是那样富有活力,他的拐杖撞击着黑色的小路,一路上他谈笑风生,他告诉普桑子他想把矿堡的大大小小矿山全部兼并,这是他最大的愿望。普桑子问他兼并了矿山之后他要干什么,陶章说他要将矿堡的矿石源源不断地输运到外面去,他想拥有矿堡的全部矿石。普桑子抬起头来看着陶章,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陶章这么说话,原来这个失去了一条腿的男人竟然有这么大胆的梦想和野心。普桑子第一次觉得陶章并不是让别人同情的那类男人,他虽然没有了一条腿,但他走在这些黑亮的小路上,他的拐杖发出明快的声音,他的另一条腿正在追击着那声音。
普桑子开始也被这种声音所吸引了,她紧跟在陶章的身后。很难想象这个曾经被普桑子从大海里呼唤上岸的男人,这个曾经想寻找死亡之舟的男人会被一座矿山所包围,会被他的梦想推动着,用那只拐杖撞击着命运的大门,撞击着这些山脉下面的油亮的矿石。普桑子紧跟着他的身影,仿佛飘然邀游于云宵之上。
在这种声音中,普桑子慢慢地忘记了她想逃离的那些让她疲倦和迷悯的东西,这似乎就是她在投奔这个地方时幻想过的那种东西,这似乎就是她在冥想那些南方蝴蝶时让身体轻盈的腾空而去的东西,潮湿、热情、邀游于云宵之上的那些感觉。
她盯着陶章用来撞击地面的那只拐杖,她开始喜欢上了这只拐杖,它是发出声音的拐杖,也是引导他们让自己的身体邀游于云宵之上的拐杖。而四周的气味,是石头的气味,就像在石头中间的突然喷射出来的岩浆的味道,陶章就这样带着普桑子穿行在石头间的气味之中。
逃离者普桑子在矿堡的山上找到了陶章的矿山的同时,也真正逃离了她的烦恼之乡和迷悯的梦境。
普桑子突然看见一只蝴蝶,这不是她以往想象中的蝴蝶,而是穿行在矿石的气味中的一只粉红的蝴蝶,于是,她就对陶章喊道:你看见那只蝴蝶了吗?陶章。陶章就回过头来说,这矿山上蝴蝶多的是。普桑子兴奋极了,她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矿山上空还会有蝴蝶。
陶章站在山坡上对普桑子说: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矿山,工人们正在那些洞里面给我挖矿石。
普桑子抬起头来看着那些漆黑的洞问陶章,这些山洞会不会有毋塌的时候,陶章说从他到矿山以后还没有这样的事发生过,不过,在另一座矿山有这样的事发生,他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件,山洞毋塌是最危险的事情也是最糟糕的事情了。
普桑子觉得她不应该跟陶章谈论这件事,她隐隐约约地感到陶章说起这件事情时脸上有一种不测的阴云。普桑子闭上了嘴巴,她觉得人生就是这样,几分钟前她还感受到有一种飘然邀游于云宵之上的感觉,而此刻她却看到了陶章面庞上那些不测的阴云。
四周静悄悄的,她呼吸着空气,空气中的矿石气味使她觉得自己已经真正来到了陶章的矿山。于是,她挺直着身体,她对那些山洞感到好奇,她问陶章能不能带她到山洞里面去,陶章想了想说:我从来也没有把女人带到山洞里面去过,那不是女人应该去的地方,不过,我可以满足你的这个愿望。
普桑子很高兴,因为陶章将要带她到那些神秘的山洞里面去。
他将一只头盏递给她,他对她说里面很黑我要拉着你的手,普桑子就把头盗戴在头上将手递给了他。矿洞里虽黑但吊着一盏灯,看上去灯光暗淡。普桑子很不适应在这黑洞里走路,但是她的手放在陶章的手心里,虽然她的脚是错乱的,但她已经身置矿洞,普桑子听到了挖矿石的声音,当她看到第三盏灯出现时,她看到了在灯光照耀下一群工人正弯着腰。陶章对她说:“看见了吗?这洞的深处就是矿石,这座山上全是矿石,它是我的财富普桑子……”普桑子只听见了“财富”这两个字眼,其余的话她似乎没有听到,她已经感觉到了这就是陶章的财富,这座山就是他无尽的财富。
然而,普桑子却感到了另一种东西,她觉得这座洞似乎随时会毋塌下来,是的,她想到了毋塌这个字眼看到了期塌的情景,她感到这洞里散发出来的矿石的味道太浓郁,几乎令她窒息,她对陶章说:“带我出去吧!”陶章轻声说:“普桑子,感到害怕了吧,我说过这不是女人来的地方……别害怕,这洞不会毋塌下来,除非是雨季……”普桑子仿佛听到了暴雨从天而降的声音,她问道:“雨季,你刚才在说雨季……”“是啊,除非是雨季,除非是暴雨下个不停……期塌……哦,我的洞从来就不会母塌,即使暴雨下个不停也不会毋塌。”
普桑子跟随着他终于跟手跟脚地跨出了矿洞,她站在阳光下面,她嘘了一口气,那样子好像是在说,哦,终于走出来了。普桑子对自己说也许我永远也不会戴上头盔跟随陶章到那冰冷的矿洞里去了。
普桑子留在矿堡
普桑子仍然穿着她箱子里带来的那些丝棉袍,在最寒冷的冬天里,她留在了矿堡,留在了陶章的矮房子里。因为无事可做,除了照顾好陶章的一日三餐之外,普桑子经常一个人站在矮房子外面的山坡上,寒冷被矿石的气息抉裹着卷入她丝棉袍的里面。陶章回来了,她望见他回来了,他撑着拐杖从山顶的最高处回来了,普桑子今天已经是第七次在这里迎候他了,也就是说普桑子已经在矿堡生活了七天
普桑子将陶章迎进屋里,她早已升起了火炉,黑炭在燃烧过程中一半黑一半红,陶章一进屋就将两手放在火炉的上面,普桑子走过去,她扶着他坐在一只凳子上,自己也顺便坐下来。
刚才她站在山坡上等候陶章时双手也冻僵了,她也将手放在火炉上面,炉火在上升,两双手在炉火的映照下就像蠕动着的线条,又像在炉火之中起伏的透明的波浪。陶章望了普桑子一眼,他用炉火上面的手接触着普桑子的双手,最后他突然将普桑子的双手抓住了。
普桑子的心颤栗了一下,她感到陶章的手正在抓住她的一切,就像那盆热烈而温暖的炉火一样,在这寂静里似乎只有他们的手在彼此抚摸;为了寻找到温暖在彼此用手抓住对方。普桑子没有说话,她感到好极了,那双手抚摸她的手时,她仿佛闭上双眼置身在黑色的寂静里。陶章说:“普桑子,从今晚开始我们住在一起吧!”普桑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拒绝他,这是第七天,普桑子来到矿堡的第七天,她被他的炉火上的双手抓住,她无话可说,她觉得陶章的话并不突然,在过去的那几个夜晚,她总是感到害怕,有时候是寒冷使她无法进入括静的睡眠。她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来自黑色寂静之中的温暖,那也许是来自身体的温暖,也许只有来自身体的温暖才会让普桑子在矿堡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夜晚。
温暖
更冷的夜已经到来了,在黑色的寂静里,普桑子没有像平常一样回到自己的那间房子里去居住,她留了下来,留在了陶章的房间。他们将火炉挪到了里面,普桑子抬起头来看着陶章,这是另一个男人,他不是耿木秋,也不是郝仁医生和王品,他是谁呢?普桑子在炉火上升中抬起头来,她只了解他另外的一些东西,臂如,他是她的同学,他参加过战争并在战争中失去过一条腿,他现在守候着矿山并拥有梦想,他的梦想是想成为拥有矿堡的全部矿石……然而,她并不了解他的身体,她并不能预测她与他守候着黑色的寂静之后产生的东西,那些东西到底是喜悦还是悲励。
普桑子犹豫着,她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脱下身上的那件丝棉袍后再脱去她的内衣,她觉得她缺少激情,但是她愿意和他在一起。陶章走了过来,他坐在她的旁边伸出手去开始解开她丝棉袍的扣子,总共有十八个扣子,她必须屏住呼吸,终于,那件丝棉袍被脱下来了。
普桑子一生中第一次用自己的身体面对着一个男人,普桑子感到陶章再也不是那个被她所同情的男人,他的目光和举止充满了自信,他突然抱住了普桑子的裸体,普桑子本能地闭上双眼,她感到那炉火在上升的同时也在燃烧。
普桑子被陶章抱在怀中,在这之前她从未感受到陶章对自己爱的力量,在这之前她曾经以为陶章被战争夺去了一条腿,所以他是一个弱者,所以,普桑子一直对他深怀同情。在这之前,普桑子并不了解他的身体,当他拥抱着她并将自己的身体覆盖在她身上时,她感觉到了他就像一座矿山,蕴存着那座矿山黑色有力的旋律。
她开始伸出双手去抚摸他时,她的眼里涌满了潮湿的泪花。她用身体感受着这个拥有一座矿山的,她感受着他那伤残的身体,感受着从黑色的寂静里向她吹拂而来的燃烧的炉火,她在他身体的深处嗅到了一种矿石的味道,她喜欢嗅到这种味道,因而,她把她的身体全部给予了他。
虚构者说
普桑子闪烁着泪花,我看着她的肉身,她在很多时候都似乎光着脚,像幽灵似地走来走去。来到矿堡的第七天晚上,她与陶章睡在了一起,在黑色的寂静之中,性温暖着他们的身体,除此之外,性使普桑子感受到了他是有力量的,他的身体像矿石那样深沉,他的伤残的身体震撼着闪烁着泪花的普桑子的心灵。
更多的时候,普桑子似乎都赤着脚,像幽灵似地在走动。她来到了陶章的矿山,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经历着另一个男人给她带来的风景和黑色的寂静。
我就是这个虚构者,迷雾涌过的过程使我沉溺于词语之中,词语中的迷雾可以潭灭我作为一个观察者和分析者存在时——我生活在词语中的绝望的幻想;只有幻想可以延续虚构的地方,而幻想中的迷雾使我与词语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就是普桑子,我似乎看到了在这部小说中她的命运贯穿一切,而此时此刻,她正被那炉火所温暖,也被身边的那个男人所笼罩,她的生活,她所遭遇的处境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从第七天晚上开始,普桑子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间房子。
我们人类的大部分故事似乎都是在房间里面展开的。被墙壁所包围的房间,其目的最初是让人避开风雨和寒冷,后来,房间的意义发生了变化,房间里装满了无尽的隐私,房间里穿行着幽灵似走动的人们,他们放开了外界的教诫和外在的绳索,剩下的是最坚实的墙壁。在墙壁的世界上,只听见一阵轻盈的逐渐消失和过渡的精灵发出的声音。
普桑子的脚发出了声音。
朝着有声音的方向走去
阳光又照耀着矿堡,陶章又去了矿山,普桑子决定到镇里去走走,除了购买一些食物之外,她也想去面对这座小镇上的人群,朝着有声音的方向走去就是矿堡的小镇。
普桑子梳好了发臀,她虽不是一个已婚妇女,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已经确认自己不是几年前梳着辩子的普桑子。
这是一个变幻无常的上午,普桑子目送着陶章到矿山去了,她也就开始了出发,这是普桑子头一次到镇里去,普桑子跟随着别人的脚步发出的声音到镇上去。这是她停留在矿堡之后第一个变幻无常的上午,冷空气在飘荡又飘远了,她已经顺着那条采矿人行走了千遍万遍的路来到了镇上。小小的矿堡镇到处是竖立在眼前的店铺,卖盐巴的、卖烟酒的、卖布匹的、卖酱菜的、卖水果的店铺。这是一个阳光照耀的上午,普桑子跟随着别人的脚步在镇中央走来走去,她穿着红丝棉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偏偏挑选这件红丝棉袍,因而在冷空气飘荡的矿堡小镇,普桑子是一团红红的颜色,普桑子显得很出众,镇里的女人中没有人穿她那样鲜艳的丝棉红袍,她眯着眼睛,她也不知道在买些什么东西。她隐隐地感到这是一个变幻无常的上午,她走来走去,几乎耗尽了一个多钟头,最后她被一家店铺所吸引了。这是一家卖花圈和寿衣的店铺,这并不是重要的,吸引普桑子所注意的是那些用各种各样颜色编织起来的纸花是那样别致,普桑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花圈,也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一双手在编织着这样的纸花。
普桑子迎着店铺走上去,她刚站定便听到了店主人在问她:“哦,请问你要订做花圈吗?”普桑子摇摇头,她顺着声音看去,她看到了一个女人,她脸色红润,梳着乌黑的发誓,普桑子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柳兰。
她确实就是柳兰,她并没有离开矿堡,她也认出了这个穿红丝棉袍的女人就是普桑子,两人的目光对视着,柳兰说:“我本来想走得远远的,其实我已经离开了矿堡,就在离开的路上我突然发现我有了身孕,所以……我很害怕……我又返回了矿堡。我临走时,陶章给了我一笔钱,我就租了一间店铺。幸好,我有一点小手艺,我祖父那一代是开丧店的,小时候母亲就教会了我用双手编扎纸花……于是,我就开起了矿堡的第一家丧铺店……哦,你请进屋坐。普桑子,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心人,我的事情请你千万别告诉陶章……好吗?”
普桑子没有进屋去,小小的店铺里到处都是花圈,她突然盯着柳兰的腹部,那里面已经有一个胚胎了,那孩子是陶章的,陶章使那个女人的腹部中有了一个小胚胎,不久之后那胚胎就会迅速地长大,那腹部就会隆起来。
普桑子掉转身,她鞋子里的脚突然变得生硬,仿佛双脚穿在不合脚的鞋子里面,她临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这是一个变幻无常的上午,总要看见一些事情或者闯进一些事情之中去。普桑子永远都是一个生性敏感的女人,所以,当她掉转身离开柳兰开的那家丧铺店时她突然感到陶章还有另一种生活在等待着他,尚未出生的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在等待着他。
普桑子到店铺割了二斤牛肉,陶章喜欢吃牛肉和土豆,她又去买了几斤土豆,然后就用她那双娇弱的手臂羚着那些东西离开了店铺林立的街道。普桑子回到了那些矮房子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炉,她向往着那只被她生起来的火炉,里面的焦炭由黑变红,只要那些焦炭红起来,那么,生活在矮房子里的普桑子的身体也会由此变得温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