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者说
普桑子再次选择了出走,这说明她是如何地畏惧,她害怕继续面对那座旅馆,她害怕继续面对王品的生活,他与夏春花的那种含混不清的生活以及燕飞琼对她展现的真实使她无法忍受,她无法忍受更多的真实。
普桑子选择了出走,那天晚上当寒冷浸入她的身体,她除了感受到身体的悬空之外,她还看到了另一扇向她打开的窗户,里面有一朵黑色的花在开放,那似乎正是召唤她进去的惟一的地方。
陶章的矿山召唤着她已经被悬空的身体,女人天性中有一种期待,那就是从一扇向自己打开的窗户中走进去或者扑身进去,在她迷悯的时刻,陶章的那座矿山是普桑子出走时惟一可以投奔的地方。她走在寒夜里,很显然,燕飞琼将一个令她所绝望的事实告诉了她,在寒夜里,她想把绝望抛在身后,所以她幻想着那朵黑色花朵的气味,那种自由的气味,是她在被这座城所窒息淹没时所期待的气味:摆脱了旅馆,摆脱了王品和夏春花,摆脱了燕飞琼之后的一座矿山的气味。
普桑子回到了家,她给母亲留下一封信和她身上的所有积蓄,她只带了一些盘缠和一只箱子,这是她第二次出走,她告诉母亲她要到陶章的矿山去并让母亲为她保守秘密,她请母亲理解她并替她带好阿乐,她还说她估计她不会去太长时间,她也许很快就会回来。
普桑子第二次出走同样是为了一个男人。只不过她第一次出走时不是从一个男人的怀抱出走,她惧怕那个男人,也就是惧怕郝仁医生,她害怕她会由此躺在郝仁医生的怀抱,所以她出走去了吴港。
第二次出走是因为她惧怕王品的那座旅馆,因为那座旅馆装满了王品的全部私人生活,普桑子的出走意味着她无法再承担王品的生活方式。普桑子就这样出走了,她怜着箱子并同时肩负着这一出走的形式,当那座矿山呈现在眼前时,普桑子还在想象着那朵开放的黑色花朵。她带着冰冷的身体走下火车来到站台,这是她记忆中的站台:矿堡。陶章曾对她说,他的矿山就在矿堡,那是一个小镇,而他的矿山就在小镇的山上。普桑子怜着箱子,她的迷悯已经在矿堡这个地名和小镇中弥散开去。
矿堡
普桑子的出现似乎并没有让陶章感到过分的惊讶,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景,普桑子总有一天会出现在矿堡,大概他深信有这一天到来。每一次与普桑子短暂的会面他总是把“矿堡”这个地名说得很有诱惑力,他这样做是提醒普桑子,矿堡有一座他自己的矿山,他没有想到普桑子已经牢记了这地名。普桑子那天晚上下了火车,她并没有直接去寻找陶章的矿山,而是带着她那疲倦的身体寻找到了一座旅馆,虽然她对旅馆深怀着一种畏惧,但是普桑子作为一个异乡人来到矿堡,她不得不住到旅馆里面去。
她要了一间客房便钻进房里去,多少天来的迷惘似乎全都溶进了这间屋子里。她推开窗户,夜色中飘来一种矿石的气味,普桑子想矿堡就是一座四处是矿石的小镇,她睁大双眼试图想在黑勤勤的深处看到陶章的矿山,但是除了在微风中嗅到矿石的气味之外,普桑子连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这就是矿堡,它藏在深黑色的矿石下面,也就是藏在石头之中,就是说,陶章就带着他剩下的一条腿和自己的身体终日守候着他的矿山,守候着那些黑色的石头
普桑子呼吸着四周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她喜欢这种气息,这是石头的气息不是人的气息,普桑子已经厌倦了人的气息,那是一些让她不舒服的气息,而石头的气息第一次被她嗅到。澳,这就是陶章一次又一次对他述说的矿堡,一座小城堡,一座生长矿石的地方。
躲在床上以后,普桑子睡得很踏实,终于远离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终于远离了那座王品居住的旅馆,远离了夏春花,远离了饶舌的燕飞琼,她终于面对另一个新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并不是举目无亲,而是有一个人存在,因为他存在,普桑子才会降临到矿堡,她正在朝着这些向她真正敞开的大门走进去。她会喜欢那些黑色的石头吗?她会乐意被石头的城镇所包围吗?普桑子做了许多梦,梦见的都是黑色的石头,她还梦到母亲在寻找自己,而那只鹦鹉却对母亲说:普桑子到矿堡去了。
当她寻找到陶章的矿山时,这已经是她寻找的第六座矿山了。在矿堡到处是矿山,到处都是男人们的身影,他们的脸上像抹了层油彩,这是矿石的粉末吹到了皮肤上,因而,他们的皮肤与矿山的颜色融为一体。
普桑子终于来到了陶章的矿山,这是第二天上午十二点钟了。她看见陶章的时候,陶章正撑着拐杖从一座黑漆漆的洞里走出来。普桑子站在阳光下面,陶章抬起头来看到了她。普桑子以为陶章看到自己一定会非常惊喜,但当她看到陶章的目光时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惊喜。普桑子想,也许他已经想过我会到来的,也许我的到来并没有使他感到高兴。普桑子想,不过我来了,我却真的来到了他身边。
普桑子想起自己奔往海边将他从海浪中拉上岸来的时候,普桑子想起了那一天自己身上充满了力量。他上了岸,他终于把受挫的东西抛弃,他终于拥有了一座矿山。
尽管如此,陶章却在阳光下看着普桑子,他对普桑子微笑了一下。普桑子真想听他说话,比如说一些让普桑子能感动的话语,比如说:普桑子,你来了,我真高兴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普桑子抬起头了,她充满期待地看着陶章,陶章又对她微笑了一下,陶章说:“普桑子,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我屋里有一个女人,对,是一个女人,一个星期之前她搬到我的住处,你未到来时,她一直在照顾我,她举目无亲,我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很久以前她来到了我的矿山,她需要我收留她我就这样收留了她……普桑子,你来了……真好……你来了……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我的住处有一个女人,在一个星期之前,我从未想过我要与她住在一起,事实上普桑子我心目中的女人只有你……我现在就带你回我的住处去,我要告诉她,我心目中的女人只有你,所以,请你千万理解我,普桑子……你来了确实太好了……”
普桑子听着陶章的说话,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好像是从坚硬的矿山上传来的,这些话语形成了一个断断续续的故事,她盯着陶章说话的嘴唇,第一次发现他的嘴唇在扭曲着,而他扭曲的嘴唇给前来投奔他的普桑子同样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扭曲的世界。普桑子从未想到过矿堡有这么复杂的生活在等待着自己,哦,女人,陶章正在讲述另一个女人,只因为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女人正在他的居处,他解释这一切是想让普桑子知道他并不爱那个女人,他爱的是普桑子。
普桑子从未想过这一切,她在出发之前并没有想过来矿堡是来投入陶章的怀抱,她想的只是出走,从那座城出走,离开那座旅馆,离开王品、夏春花、燕飞琼等人……她并没有想过她与陶章要发生什么事,她想到的只是一个地名,那儿住着值得她信赖的陶章,那儿有一座深黑色的矿山等待着她,仅此而已,她并没有想到逃离那座城是为了扑到另一个人的怀抱。
普桑子盯着自己的影子,她的身影被十二点钟的阳光垂射在地面上,而旁边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普桑子看到了那惟一的一条腿和一根拐杖。普桑子突然对面前的这个男人充满了一种同情,就像她最初看到他从战争中带着一条腿回来一样,只不过她现在的同情心正依附在那个影子身上。普桑子无力逃离那个影子,她既然来了,她就无力再逃脱那个影子。后来,普桑子找不到任何东西可以说服自己,她跟着陶章来到了他的居住地,那是一排简易矮房子。来到门口,普桑子就嗅到了一股香味,那好像是大米的香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陶章走了进去。一个身体健康的女人正在一只火炉边煮饭,当她将弯着的腰直起来时,普桑子便看到了她的面庞。陶章对她说:柳兰,你来认识一下,她叫普桑子。柳兰对普桑子点点头,她有一张红润的面庞,年龄跟普桑子差不多,柳兰面对着被陶章带进屋的这个女人,显得无话可说。普桑子站在屋子里,这屋里似乎很不透气,到处都是米饭的香味。
普桑子不知道是应该离开呢还是留下来,柳兰将一只凳子递给了普桑子,普桑子漠然地坐在那只凳子上。三个人后来坐在一张矮桌前吃饭,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三个人咀嚼食物的声音。普桑子在这个过程中已经想好了,吃完饭就走,今天她仍然到那座旅馆里去住。
离开矮房子
普桑子果然开始告别,她起身时,柳兰和陶章还没有放下碗,他们似乎都没有太多的食欲,一碗饭吃了很久很久。普桑子的告别使陶章感到惊讶,他起身抓住了拐杖,他大声说:“普桑子,你不能走。”但普桑子的双腿已经跨离了那道门槛,今天中午,普桑子是非走不可的了,当她从门槛中走出去时,她才发现屋外的空气是那么流畅,而在刚才的屋里,她觉得自己连气也无法透过来,咀嚼声、筷子的响声以及米饭的香味——使三个人丧失了语言的联系,而在一个没有语言的世界里,恰恰是三个人最需要语言交融的时刻。
陶章抓住了普桑子的手臂压低声音说:“普桑子,你如果离开矿堡我会死的……”普桑子告诉陶章她今晚住到旅馆里去。随章说:“那我先把你送到旅馆里去吧!”普桑子同意了。
普桑子走到前面去了,陶章还在后面,普桑子本来想放慢脚步,她的同情心在驱使着她不能走那样快,陶章是用一条腿在走路,后来,普桑子终于将脚步放慢。
走在陌生的矿堡,普桑子身边走着陶章,她来不及考虑未来的道路,此刻,普桑子惟一想到的就是回到那家旅馆里去,她现在好像理解了王品,他身在异乡,旅馆就是他的家,只有住在旅馆关上门才能让自己的身体搁浅下来。
一路上到处是矿石的气味,普桑子喜欢嗅到这种独特的气味。
然而,矿堡中走着的普桑子似乎与这座蕴藏矿石的小镇很不和谐,来自另一座海边城市的普桑子,别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她终年穿着丝绸旗袍,到了冬天仍然身穿丝绸棉袍,她是出众的,也是引人注意的。普桑子带着陶章来到了她住的旅馆,她早展出门时似乎就有一种预感,所以她没有退房间,所以,她用钥匙打开了客房的门。在这里,她将陶章迎进屋,他们开始沉默,不知道如何开口。后来,陶章说,他会让柳兰尽快离开。普桑子说,你不能那样做……她不知道怎样阐述自己来矿堡的意义,实际上,她来矿堡没有任何目的,她只是为了出走,为了避开令她心烦意乱的、令她迷惘和令她畏惧的东西,然而,她不想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告诉陶章,她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到底有多大,然而,她想去用自己的灵魂来承担她所推翻和逃避的一切生活。后来她只好沉默,她望着陶章,她对这个人从最初到现在永远充满的都是同情。嗅,真的只有同情,除此之外,她对他没有任何感觉。但她终究投奔他来了,在投奔他之前,她并不是为了对他的同情心而来,她并不是为了把自己的同情心给予这个男人……他要走了,普桑子站起来送他。他的双肩很宽,如果他不被战争夺去那条腿,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回过头来看她,他没有问过她为什么突然到矿堡来,也许他认为普桑子来矿堡是找他,是为了寻找他。他像许多男人一样用同一种方式去理解女人,而女人却是复杂的,每一个女人的存在都像一条游鱼,游鱼跃入水中,它们把自己的身体融和在一波又一波之中,男人却看不到女人像游鱼一样融为波浪时的状态。
虚构者说
我为普桑子叙述着她的尴尬,她是尴尬的,她从一种生活中脱离出来,她又闻进了另一种生活之中。人想逃离世界时,事实上却是在闯入更复杂的阴影之中。普桑子来到了矿堡——座散发着矿石气味的小镇,对于普桑子来说,她正用自己的灵魂接近这座小镇,因为她已降临,而且她也没有想出任何别的办法离开这个地方,她重新回到旅馆,但她并没有别的道路,她回到旅馆是为了避开陶章已有的生活,在这样的时刻,普桑子关上了门,这就是旅馆,这就是让她逃离世界的一个居处,她重新想起了王品,那个喜欢住在旅馆里的男人……所有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尴尬,所以,她现在成了一个不知所云的女人,她问自己,我来矿堡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一个地名是由陶章传播给她的,她现在就坐在矿堡的旅馆里,除了这座旅馆她无处可去。
陶章喊醒了她
第二天一早,她好像刚进入睡眠,陶章就喊醒了她。普桑子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打开门,陶章告诉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柳兰走了。普桑子的思绪似乎仍在睡眠中那柔软的水草中悸动,她摇摇头,她不知道陶章告诉了她什么。陶章轻松地进了屋关上门对她说:柳兰已经走了。
柳兰为什么要走?普桑子望着陶章。陶章对普桑子说,昨天晚上他把他与普桑子的关系告诉了柳兰,柳兰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她就走了。
普桑子觉得自己与陶章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就是说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那么,陶章会告诉柳兰什么呢?她走了,因为普桑子来了,如果她不来呢?那么柳兰就不会离开陶章。
陶章说:普桑子,我们离开这里吧。普桑子问他到哪里去,陶章说到他的住处去,他的住处就是那些矮房子,只不过陶章没有说那些矮房子就是他现在的家
但普桑子那天清晨仍然跟随着陶章离开了旅馆,她是来投奔陶章的,所以,她不能常住旅馆,她要到陶章的矿山去。她怜着那只箱子跟着陶章回到了那排矮房子里。陶章打开一间房对普桑子说:这是你自己的房间。普桑子很高兴,她觉得她来投奔陶章的所有目的,也许就是在他的矿山找到一间自己的房子。
陶章问普桑子愿不愿意跟他到矿山上去走走看看。普桑子问他矿山上有什么,陶章说矿山有矿石和工人,普桑子问陶章矿山上还有别的东西吗?陶章摇摇头说除了矿山和工人之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这正是普桑子原来想象中的矿山,她向往这样的地方,而且她来到矿堡以后就喜欢上了空气中散开出来的那股矿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