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到墓地上去
除了普桑子之外,走在前面的两个女人似乎都在叙述着已经发生的故事,而与她们发生过故事的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死了,所以,现在的故事变成了女人与女人之间的故事。
两个女人都穿着黑色的旗袍走在前面。看得出来,经过昨天晚上的面对面的交谈,她们都已经各自接受对方,并对过去的故事变得心平气和。
普桑子走在后面,两个女人带她去凭吊她的父亲,潮湿的泥土中晃动着她们三个女人的身影。普桑子并不了解父亲,也没见过父亲,所以父亲的死对于她来说谈不上什么痛苦,尽管她与父亲有一种血缘关系,但她并没有感到自己的体内流动着父亲身上的血,如果说她与父亲有什么关系的话,那是因为两个女人走在前面,那个衰老的老人是自己的母亲,也是父亲的妻子,而那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是父亲的另一个女人,所以她与父亲的关系是一种情人的关系,就像普桑子与郝仁医生、王品的关系一样。她眼前又浮现出王品的身影,晃动着那座旅馆,那座旅馆的颜色是那样陈旧,只有那棵紫藤树的颜色是鲜艳的,然而,在那棵树下却站满了女。王品生活在旅馆之中也同时生活在女之中,普桑子并不喜欢王品置身的那座旅馆,它对她无疑是一座住满陌生人的地狱王国,如果说王品置身的那座旅馆是一座地狱,那么王品无疑就是生活在地狱之中的人。
普桑子已经到达了墓地,她是最后一个到达墓地的,她走得太慢了,王品置身的那座旅馆就像一座地狱,普桑子走在这座通往父亲墓地的路上,她最大的感受并不是父亲躺在墓地她去凭吊的痛苦,而是她感受到了一座旅馆就像一座地狱,是的,那就是一座地狱,除了像一座地狱在四禁着那群异乡人之外,它比墓地还可怕。
普桑子看见了母亲的眼泪,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流泪,因为普桑子确实没有想流泪的感觉,她把头偏向一边,她努力控制着自己那种冷漠的思想,她真的不想流泪,父亲的死去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父亲死于战争,战争在普桑子的内心世界是一种黑暗,她不喜欢战争,她不喜欢去追问父亲的那个情人,她跟随父亲经历了什么样的战争。总之,她不喜欢谈论战争这个话题,她是女人,从出生以后,她就用自己柔软的肉体一次次地体验着生命的歧途,在那整个过程之中她都在为克服肉体的、心灵的疼痛而强迫自己不要看见肉体在变形时的场景。现在,她竭力在回避这一切,她把自己的注意力用来回忆南方的那些蝴蝶,也许这一生她再也不会感受到蝴蝶飞翔时那种炽热的光芒和透明的空气,她抬起头来,母亲叫了她一声,使她重新回到这座墓地。
父亲的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里面躺着的那个死者已经也不可能注视这两个女人。普桑子问自己,父亲难道从来没有想回家看看母亲和自己吗?父亲喜欢战争,战争使父亲没有时间回家所以父亲必然死于战争。普桑子并不恨父亲,她只是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意识到父亲的存在,她没有任何兴致去感受父亲那艰难的奋战,她觉得呆在这座墓地上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她想到的是那座地狱似的旅馆,普桑子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那座旅馆里,她突然发现自己是爱王品的,她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把王品的身体操紧,从而使他撤出来。
她再一次看到了母亲和石榴脸上的泪水,看来,她们已经成为同病相怜的一对,她们手拉着手,站在墓地上倾诉着一切,时间和战争给她们带来了阴影,躺在墓地上的男人给她们带来了永久的回忆。
普桑子转过身去,她用背面对着墓地,这地上躺满了死者,她所能做的就是把她的身子转过去,用她的目光注视着灰蒙蒙的远方。她能看到什么呢?确切地说,她看不到任何景色,也看不到任何别人的形象,她面对的这世界就像一张网,而她自己正站在网里面,她想到了耿木秋,只有他的形象是生动的,耿木秋带着她追逐着南方的蝴蝶,而那些蝴蝶标本似乎比许多人和事要亲切得多。
她听到了后面两个女人絮絮叨叨的话语,在这座墓地上,她们都是弱者,她们似乎为着同一个男人而生,一旦那个男人远离她们而去时,她们的生活就再也不会升起风景。
普桑子回过头去,她现在除了冷漠之外,她还富有同情心,她走上去换扶着自己的母亲,她把她所有的同情心全用来擦扶着自己的母亲,她同情母亲,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当她没有与这个世界接触时,她并没有感受到孤单和迷悯,而这个世界,她所接触的这个世界也是男人的世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通过她与男人的接触,她的孤单和迷悯就开始了。所以,带给母亲痛苦的是男人而不是战争,然而,如果没有战争,父亲就不会死亡,所以,应该这样说,带给母亲痛苦和迷悯的是她面临的战争。
现在普桑子用手擦着母亲离开了墓地,她用所有的同情心擦扶着自己的母亲,但她却在灰蒙蒙的没有阳光照耀的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她的影子晃动着,在三个女人中她是最年轻的女人,但她的孤单和迷调似乎比另外两个女人更加厉害,她缓缓地移动着脚,她比从前更清楚地意识到了:作为一个女人来说,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而以后的生活使她畏惧,使她迷惘,就像王品置身的那座地狱似的旅馆一样。
虚构者说
十二月初的细雨正在窗外,细雨使这座城市的天气变得寒冷起来,犹如普桑子擦扶着母亲缓缓走下那座墓地时的迷悯一样,我已经将普桑子从一座挂满蝴蝶标本的世界拉到另一个世界中来,我已经将巨大的迷惘和空虚笼罩在这个女人身上,我已让她感觉到了对生活的畏惧。她从那两个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了吗?但是,她并没有被那座墓地所笼罩,也就是说,战争和死亡并没有使她着迷,也就是说,她喜欢的是生活,而不是战争中进行的生活。
生活在普桑子前面等待着她。
十二月初的细雨就在窗外,我经常在这样潮湿的南方气候中,虚构世界的另一部分生活。我们需要的是生活在其中时的生活状态,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的:“……没错,我们所需要的是创造一个世界,按照人类的尺度,按照我们的尺度,我们的肉体的尺度……”在这种尺度里,普桑子擦扶着母亲走下了墓地,在这种尺度里,肉体并没有僵硬。它是活的肉体,是在生活中的肉体。我们知道,肉体总有一天会变得僵硬起来,我们也知道,生命是短暂的,别人的死亡只会让我们抓住自己的生命不放。没错,普桑子面对战争和坟墓是冷漠的,而面对生活时她却充满了懂景和向往,没错,她还拥有那些南方的记忆和耿木秋留给她的美丽的蝴蝶标本。这种斑澜的色彩使她因此可以找到生活下去的种种方式……
十二月初的细雨就在窗外,我现在正做着一件事,那就是为普桑子找到生活的尺度。
几天后一个傍晚,普桑子擦扶着母亲重新回到了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阿乐从郝仁医生那里接回来。生活就又将开始了,绿色的鹦鹉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她站在那只鹦鹉下面,用手轻抚着它的柔软的脖颈,她还掀起了它那柔软的羽毛。母亲似乎对生活已经麻木了,只有普桑子把阿乐抱到她怀里的时候,她的双眼才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普桑子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家的支撑点是从母亲的目光中感受到的,也许是年龄的原因,也许是母亲的生活中丧失了等待的原因,总之,普桑子感到她和阿乐现在已经变做母亲惟一的希望。而她的希望在何处呢?离开这座城市已经有二十多天了,当她重新回来时,也许除了小阿乐之外,给予她希望的就是那个生活在旅馆里的男人,她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畏惧,每当想到那座旅馆时她的心就会VY直跳,除了对王品的爱之外,她似乎有一种预感,她隐约地感到如果出事了,那么一定是很重大的事。
她抬起头来,在夜色中她已经看到了那座旅馆。
谁是夏春花
普桑子还没进入旅馆却见到了燕飞琼,燕飞琼大概是坐在郝仁医生的诊所里看到了普桑子。燕飞琼今天穿一套水红色的旗袍,沉浸在闲暇之中,她穿过街道来到普桑子身边,燕飞琼的目光明亮了,她告诉普桑子的一个重要消息就是在普桑子离开的那段日子里,夏春花征服了住在旅馆里的一个英俊男人,这个男人不是谁,他就是穿着长布衫整日闲逛的王品。
谁是夏春花。这是普桑子从未听到过的名字,其实,她仔细地回忆城里的人的名字,竟没有几个人的名字是熟悉的。她不想问燕飞琼到底是谁,她很清楚,燕飞琼穿过马路就是要来把这消息故意告诉她的。
夏春花是谁?普桑子不想让燕飞琼告诉她,自从她感到郝仁医生被燕飞琼奴役在手中之后,她就对占据郝仁医生生活的这个女人充满了反感。她知道,燕飞琼知道自己与王品的关系,她是故意的,瞧瞧她那神采闪烁的双眼,普桑子就知道燕飞琼不仅仅想占据郝仁医生的生活,她还想占据别人的生活,但自己的生活燕飞琼是无法占据的。
也许根本就没有夏春花这个人,因为普桑子一点也不熟悉这个名字,夏春花也许是燕飞琼说的:“我不知道什么人叫夏春花,我也没有兴趣想让你告诉我。”她说这话的意思是想下逐客令,请多嘴多舌的燕飞琼尽快离开她的店铺。
燕飞琼警了她一眼,立在柜台上的双肘却没有移动一下,她诡秘地说:“普桑子,你真的不想知道夏春花是谁吗?”普桑子将算盘抱在胸前,她的双手先是在算盘的黑珠子上拨弄了一阵,然后仰起头来不屑一顾地说:“我想知道的事情我就能知道,用不着你来亲自告诉我。”燕飞琼的双肘仍然像钉子一样固定在柜台上:“普桑子,只怕你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普桑子的双手又再次拨响了算盘,她仰起头说:“我知道的事情不会比你少,而是比你多。”“那好,我问你,你知道夏春花是谁吗?”“我不知道夏春花是谁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普桑子,我这是关心你,已经出事了,你还蒙在鼓里,我问你,难道你真的不想让我来告诉你夏春花是谁吗?”
普桑子将手中的算盘扬起来,黑色的珠子往下滑落时又发出了一阵声音:“燕飞琼,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不想听你说话,请你出去吧!”燕飞琼的双肘终于开始移动了,她藏在水红色的旗袍里面的脖颈和下半身扭动了一下,突然她发出一阵笑声,普桑子被她那突如其来的笑声得弄不知所措,但她终于嘘了一口气,燕飞琼终于扭动着她那歌女的水红色的身材从店铺里走出去了。
普桑子再次嘘了一口气,她把店铺关上,站在门后。燕飞琼虽然已经走了,但她却留下了一串诡秘的笑声。普桑子之所以不想让燕飞琼告诉她夏春花是谁,除了她不想听到那个女人那阴阳怪气的声音之外,她是惧怕燕飞琼告诉她事实。
那么,夏春花到底会是谁呢?
难道真的要出事了,夏春花显然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普桑子闭上双眼,她有一种预感,夏春花肯定与王品有关系,要不然,燕飞琼不会那样眉飞色舞地来告诉她:“你知道夏春花是谁吗?”如果说出事了,就是真的已经出事了,普桑予坐在店铺里面,一扇小窗户让她看到了外面的街道,她看到郝仁医生的店铺已经关门了,燕飞琼已经将郝仁医生带走,那个扭动着身体的女人已经将郝仁医生诊所之外的生活全部占据。而夏春花到底会是谁?普桑子安慰自己道:不会出事的,绝对不会出事的,她深信王品,他从外面赶来,就是为了看到自己,他怎么会与一个叫夏春花的女人有什么联系呢?
普桑子肯定自己对王品充满信赖之后就拉开了门,她要去会见王品,在这样的黄昏,王品也许还饿着肚子呆在旅馆里写他的那本书呢。
旅馆
普桑子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旅馆了,她想起自己去看父亲的墓地时,曾感觉到王品居住的这家旅馆像一座地狱,那一时刻,她似乎想让王品尽快地从旅馆撤离出来。她现在感到,旅馆显得很肃静,走廊上也没有女在行走,她有一点渐渐地明白了,王品之所以住在旅馆里面写书,是因为旅馆是一个小世界。正像她所想的一样,王品确实正饿着肚子坐在书桌前写书,他看到普桑子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脸上闪现出惊喜,他拥抱了一下普桑子后便急切地问普桑子到底到哪里去了。普桑子被王品拥抱在怀里,她终于感到在这座旅馆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她感觉到的那种阴影在王品激动地拥抱她的那一时刻终于像冰雪一样溶化了。
他覆盖在她身上,她被他的身体压着,他使她成为女人,成为一个感觉到性高潮的女人,而她正同样使他成为一个男人,一个已经让女人感受到性高潮的男人,显然是一个骄傲的男人,他们使如此遥远的身体,如此陌生的身体,不可企及的身体融为一体。
他们在蒙蒙夜色上升时感受到了饥饿,没有吃东西的饥饿使他们双脚落地,他们用脚踩在凉凉的木板上,普桑子穿好衣服站在窗前,她伸出右手掀开了窗帘的一角,她看到了那棵落光了叶子和花瓣的紫藤树,她也看到了树下的年轻女女。
她突然在心里问自己:夏春花存在吗?夏春花到底是谁?
他带着她来到了外面,经过那群女身边时普桑子紧紧挽住了王品的手臂,不知道为什么,她听到了一阵嬉笑声,她回过头去,看了看那群女,她们似乎正冲着她的脊背在发笑。普桑子仰起头来看了看王品,在路灯的照耀下,她看不到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