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桑子的母亲
丧事已经完毕,普桑子的母亲现在承担了哺养阿乐的全部责任,她曾对普桑子说:“我现在已经平静了,普桑子,把阿乐交给我带吧!”她的意思是暗示普桑子,你可以去做另外的事情,你还如此年轻。普桑子知道母亲的意思,从此以后,阿乐只是在晚上时睡在普桑子身边,白天都是由阿乐的外婆照看。普桑子的母亲已经忘记了笼罩在她眼前的死亡,但普桑子知道,母亲并没有停止等待,她的等待仍在继续下去,因为普桑子的父亲还没有回来。
这就意味着战争在继续。有了母亲照看小阿乐,普桑子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她开始接替母亲去经营那家首饰店。
蝴蝶
普桑子那间挂满蝴蝶标本的房间被她用一把大锁锁了起来,而它从前曾是敞开的,就像一座悠久的博物馆一样敞开着。普桑子自从生下小阿乐以后就上了锁,她当时并没有想更多的东西,但她真正的意思是想让那些蝴蝶标本成为过去时光中的一部分,成为悠久的记忆中的一种标志。她的确想永远保存那些蝴蝶,所以她把蝴蝶标本锁了起来,这并不意味着她会让小阿乐占据她的灵魂,把她身上的另一种东西除掉。
在接下来的生活中,普桑子不是也把小阿乐,自己的心肝和肉交给母亲了吗?当母亲从她怀抱中把小阿乐抱过去时,她的怀抱顿时空了,但她必须这样,在短短的一会儿,她松开双臂,她将要替代母亲去管理一间店铺,从此以后,她把蝴蝶标本锁了起来,并把小阿乐交给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能这样去做。她已经有了孩子,当她成为一个母亲时,她就再也没有时间坐在那间挂满蝴蝶标本的房间里与蝴蝶共度时光了。阿乐的出现使她感到意外,因为她再不需要坐在郝仁医生的诊所里请郝仁医生治愈自己身上潜伏着的精神病了,阿乐的出现使她有了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从普桑子的母亲身上可以体现出来,那是一种信念,每一种责任都是一种信念,普桑子延续了母亲的信念。寻找一种宁静的世界让小阿乐长大成人。在这个世界上小阿乐长大成人。这几乎是每个人的信念,在这个世界上有宁静的世界吗?普桑子心目中幻想的那个世界展现为一只蝴蝶,一只还没有——并且永远不会变为标本的蝴蝶在绿叶和空气之中飞翔,每当想到这样的世界,她除了想到南方和她的初恋之外,更多的是沉溺,她在这样一个世界中沉溺着,并充满了勇气,有了这样的世界存在,她真的不再需要去郝仁医生的诊所了。
母亲的店铺
母亲的店铺已经变成市中心,在店铺周围不管是白天和黑夜总是灯光灿烂。开初的时候,普桑子并不习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也许她对金钱的疏远是一个重要障碍,当她置身在店铺林立的灯光中时,有好长时间她害怕看见古老的中国算盘上的数字。但到处都是算盘的声音,这件神秘的事情被母亲解释为金、木、水、火、土。慢慢地,普桑子终于能够坐在店铺里消磨时光了。她在店铺里迎来的一个熟悉的人就是燕飞琼,她仍然牵着那根链条,链条则牵着金黄色小狗,她进首饰店时并没有看到普桑子,但普桑子看到了她。燕飞琼走近柜台指着一枚戒指问价时,她的目光与普桑子的目光相遇了,燕飞琼大声叫出了普桑子的名字,普桑子点点头,奇怪,时间过得并不长久,而在一段时间里,普桑子每每想到燕飞琼手中的那根链条就会发抖,但现在她对那根链条的仇恨竟然溶解得如此之快,她把柜里的那枚戒指取出来递给燕飞琼,燕飞琼说郝仁医生在对面看房子,他想把诊所搬到市中心来。普桑子哦了一声,盯着燕飞琼那双尖尖的皮鞋,燕飞琼主动告诉普桑子,自从与郝仁医生在一起后,郝仁医生就不让她到歌厅去唱歌了。燕飞琼一边说一边从钱夹子里取出几张纸币递给普桑子,买下了那枚她喜欢的戒指。她将戒指收起来,并没有马上戴到手指上,她转过身对普桑子说:“我很羡慕你,我想生一个孩子,但我已经没有了生育孩子的能力。”普桑子听后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郝仁医生的身影,他就在街对面,他大约是在与店主商谈,从阳光下看出去,郝仁医生的目光有些迫不及待。燕飞琼说:“你看见郝仁医生了吗?看他那个劲儿,仿佛想把诊所马上迁来。”
郝仁医生的诊所
燕飞琼说得很对,第二天,普桑子就看到了郝仁医生带着他的诊所在迁移。
雨下个不停,但是在郝仁医生的带领下,几名搬工正顺从郝仁医生的手势,将诊所里的药具等东西搬运到普桑子对面的店面中,普桑子能够清晰地看到郝仁医生的侧影或背影,普桑子坐在自己的店铺中看着郝仁医生,他最初还撑着那把黑布雨伞,最后便把那把雨伞抛开了,黑布黑伞撑开着抛在店铺门口,在雨中就像一朵盛开的硕大无比的黑色萧菇。普桑子不明白郝仁医生为什么要迁移到对面,她有些疑惑,更有些对梦境和未来的忧虑在郝仁医生诊所的迁移过程中隐隐约约地产生。细雨下个不停,普桑子看着郝仁医生的身影,这个人的存在是永远的,因为他永远是小阿乐的父亲,也许普桑子的忧虑就来源于这一切。她只希望这种存在除了是一种隐秘的历史之外再也不要在生活中有节外生枝的现实发生了。雨下个不停,她看到了郝仁医生正在过马路,几个小时过去了,郝仁医生的诊所已经迁移完毕。普桑子看到郝仁医生过马路时有些发忧,她知道郝仁医生已经从街那面走过来了,她越来越发忧地盯着水洼,她看到了郝仁医生的棕色皮鞋在水洼中行走。
他站在普桑子的店铺门口,全身湿淋淋的。他是来借一把锤子,普桑子把锤子递给他,郝仁医生拿着锤子不露声色地走了。普桑子吁了一口气,她终于没有听见郝仁医生的表达,虽然她惧怕那样的表达,但是她仍然等待着。郝仁医生过了一会儿就把锤子送来了,他说已经将诊所的门牌钉在墙壁上了,这是郝仁医生告诉普桑子的第一句话。雨一直下个不停,郝仁医生说从此以后他就可以每天看到普桑子。这是他表达的第二句话。她和他的眼睛互相交织在一起,但很短暂,两人又把目光转向别处,普桑子没有说一句话,她慢慢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话要告诉郝仁医生,她真的不想对他说什么话,他只是小阿乐的父亲而已,于是,她平静地目送着郝仁医生又回到他对面的诊所中去了。那些恍惚的幻觉早已过去,普桑子终于敢正视自己与郝仁医生的关系了。也许是普桑子在这种自我协调中得到了某种安慰,她开始不再对郝仁医生生活的蜕变充满怨恨了。
陶章从矿山回来了
有一天,一辆人力车停在普桑子店门口,从人力车上下来的是陶章,普桑子差点认不出他来了,陶章穿着一身西装,他的腿已装上了假肢。
陶章的精神面貌显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可以从他那双有神的双眼中体现出来。陶章坐下不久就告诉普桑子,他是从矿山回来的,他这次回来是来接普桑子到矿山去。普桑子想起了陶章过去曾告诉过她,他先到矿山去,事情好起来后他就会来接普桑子,他果然来了,他站在普桑子身后,现在他已经不再是让普桑子滋生同情心的那个男人了,战争毁去了他的一条腿曾经使他变得颓丧,但他已经从战争的阴影中逃出来了。普桑子曾经想过陶章如果丧失了某种希望,那么他的心灵将像那些南方的候鸟一样,也许会飞,会叫,但并没有垂死,这是让她欣慰的东西,她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否定,陶章告诉她,可以让普桑子好好考虑,等她考虑好了,他再带她到矿山去,他说完便走了,他说他要回过去住的老房子里去,明天他再来看普桑子。他的假肢和那条留下来的腿移动在缠绵的细雨之中,普桑子看着他留下来的那块矿石,普桑子知道是那座矿山上蕴含着的大自然的奥秘使顽废万分的陶章找到了生命的另一种迹象,是矿山中的矿石使他带着自己的假肢和另一条腿充满希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因而,他才从矿山来接普桑子,从他的目光中,普桑子已经感受到陶章对自己的期待,他的表达也许是笨拙的,就像他的矿山一样隐含着丰富的矿石,而外面却是质朴。但普桑子明白自己不会跟随他到矿山去,因为普桑子离不开小阿乐和母亲,而且她离不开母亲交给她的这座店铺。如果没有小阿乐,她也许会跟随陶章到矿山去,也许,但这仅仅是也许。
虚构者说
选择,这是普桑子面临的又一次选择,但她在这个特殊时期中显然不能与陶章到矿山去。矿山是虚构中远方的一座迟迟未出现的地点,普桑子需要睡眠,需要阿乐,需要母亲,需要矿山,需要看到郝仁医生的诊所也需要回忆那些成为标本的南方蝴蝶。她在战争中等待,她在城中等待,她在自己的角落中等待,她在选择中等待。人是在等待中发现有死亡存在的。她惊醒逝去的生活是如此之快,转眼之间她已经是母亲,转眼之间她已经能够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战争的恐怖和死亡的事实,转眼之间她已经慢慢抚摸到别人的尸骨化成的尘埃,而此刻,她用手抓住那块矿石,她喜欢这块山上的矿石,但她却不能到矿山去。当她突然意识到这一切时,她意识到自由已经没有了,她再也不可能怜着一只箱子前往一座旅馆,她再也不可能适逃出发。她沉默地抬起头来,郝仁医生的诊所就在街对面,那是一座隔街相望的诊所,很显然,郝仁医生是离她已经愈来愈近了,但这只是给普桑子带来了更多的忧虑,她需要郝仁医生,但那个带链条的女人阻止了她的这种需要。
她吃惊地发现,她是如此地迷惑,如此地在困惑与不解中无法找到条更好的路,这就是她手足无措的原因,她虽然替代了母亲,但她似乎仍然是那个寻找蝴蝶的女子,她无法透过气来,因为她在此时此刻除了面对自己的店铺之外,她还得时时地留心对面那座诊所,她把手伸在空虚的阳光下面……
郝仁医生就在阳光下看着她
郝仁医生就在阳光下面看着她,他是来还她锤子的,事实上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他才将借去的锤子重新送回来。郝仁医生说:“普桑子,这两天我的病人很多,看来,我是对的。”普桑子哦了一声,郝仁医生说:“阿乐好吗?”普桑子盯着他的眼睛,想把他眼里的游丝荡开,她想看到郝仁医生最无力表达的另一面,她想看到他面对事实时无能为力的那种感觉,但她失望了,郝仁医生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显得软弱无力,他轻声说:“普桑子今天晚上你可以到我家里去一趟吗?”普桑子再次盯着他的眼睛她确实想在他眼里的游丝中找到某种可以肯定的东西。他补充道:“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家,燕飞琼到她表姐家去了,要半个多月。”他说完便走了,他把他独自一人在家的事实告诉了普桑子,这便是他在阳光下走向她的原因。普桑子在阳光下看着他的背影,她的胸脯微微起伏着,这是她视线看一个男人留下的背影,这是她生活在此地的诱惑之一,她并没有拒绝他的勇气,尽管她对他深深失望,但她却没有一点力量用来拒绝他的邀请,她站在阳光下面,她已经将他的身影送到街对面的那家诊所,她已经忘记或者忽视了燕飞琼的存在,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普桑子沉漫在他对她的诱惑之中,她从最初就已经陷入了这种诱惑,所以,一旦他召唤她,她就会不顾一切地像穿过积雪,穿过空旷的栏杆来到她向往的那个地方,那是性,还是什么,就像穿过了溶解的积雪一样。
那是性的回忆,在她遭逃之前,她曾经在郝仁医生那里感受过性的吸引力,就像她的裹在旗袍中的身子和手臂突然膨胀起来了……然而,后来她就逃走了,她有一种逃逼本领,在她逃走时,她显然是惧怕性的诱惑,那时候的普桑子除面对蝴蝶之外还没有面对过生活中其他东西,怀孕使她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生孩子又再次使她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在不断地变化之中又回到了原地,她曾经想过,如果她当初在那座吴港的旅馆没有拒绝王品,那么她的生活道路就将通向别处,而不是回到原地。然而,她为什么把王品推给雯露呢?她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其实,王品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但那一切都早已过去了,王品已经带着雯露远走高飞了,也许这一生,他们也再不会晤面了。
只有那座诊所存在于她的视野之中,只有郝仁医生的气息离她最近,普桑子返回店铺,她始终是迷惑的,但自始至终她又在这期待着什么,也许她是女人,她伸出手去,她期待着甘露般的东西,在她的身体没有干枯之前,她一直就像别的女人那样期待着。
身体开始期待着某种东西,期待着温暖的拥抱,期待着纯粹肉体的快乐,而在这座城市,似乎只有郝仁医生才能拥抱她,她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郝仁医生的存在,又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了她想卷进那种新奇而奇特的东西之中去,所以,她坐在店铺里,那天下午的客人并不多,她在四点半钟关了店铺,她期待着投入到一个场景之中去,好像是正在溶化的雪流出来,她期待着身体像雪一样开始滑落,开始解体,离开了原来的那个自我,就像离开了暗色的像棕色石头垒建的房子。她真的期待着一个男人给予她的那种温暖,她回忆着,但她已经记不清楚温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个被红色葡萄酒所弥漫的夜晚似乎已经变得遥远了,也许变得偶然性记忆一样遥远了,她也记不清楚郝仁医生给予她的性,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想沉浸在那性的回忆中,但是,晃动在眼前的只有红色的葡萄酒……酒味像皮肤、肌肉、色彩、姿势中的某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