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者说
我一直在说话,有时候在旅馆里轻声曼语,我一直想,是谁使普桑子变成孕妇的?并不是那场战争也并不是使普桑子委身的夜晚,而是时间。那么,是谁使普桑子离开旅馆回到母亲身边的,我想仍然是时间,时间在一瞬间改变了普桑子,并照亮了她的脸。在几天后的清晨,普桑子提着那只箱子顶着薄雾出现在母亲身边时,她把手伸出去敲门,因为她出门时忘记了带钥匙,所以,她把手放在门上,因为时间太早,她想母亲也许还在睡觉,所以她犹豫着但还是缓慢地举起手来,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那只鹦鹅的叫声:“有人在敲门,有人在敲门。”普桑子的双眼有些潮湿,她希望母亲快点出来,她希望自己能扑到母亲怀中去。
母亲
母亲打开门看到了普桑子,一个孕妇站在母亲身边,看上去母亲的表情有些恍惚,那只鹦鹉叫道:“普桑子回来了,普桑子回来了。”这叫声使时间,那些僵硬的时间开始变得柔和起来。普桑子突然听到了有人在咳嗽,那声音从母亲的房间里传来,是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母亲显得有些紧张,她看着那只鹦鹉说:“你走后,刘水就住在了这里。”普桑子并不知道刘水是谁,她点点头,她已开始理解这一切。不管刘水是谁,她都给予了母亲一种温和的暗示,就是在这种暗示里,母女俩开始拥抱在一起。在普桑子的记忆中她从来没有与母亲这样拥抱过,这就是那天清晨普桑子与母亲的拥抱——母女俩通过拥抱解除了各自的戒备,母女俩通过拥抱解脱了各自的罪恶感。普桑子在进屋之前的一刹那曾有一种罪恶感,她已经变成一个孕妇,这种罪恶感折磨着她如果没有母女俩双方的拥抱,那么孕妇普桑子的罪恶感将不会减少,因为她是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中变成孕妇的,因为那个秘密是不可以公开的秘密,所以,她站在母亲身边,在湿雾飘荡的空气里,她的罪恶感在她眼里的湿润中流动而出。就是在这时她听到了那个男人在咳嗽,这就是说在她离开母亲的这些日子里,一直是刘水在陪伴着母亲。虽然普桑子的四肢已经疲惫不堪,但她还是感受到了自己正在接受母亲的故事,她必须接受母亲生活中的一切,她必须把横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层薄膜,温情的恐怖和温情的罪恶撕开,然后她们就开始拥抱了。母亲将普桑子送到楼上,房间里连一丝灰尘也没有,母亲说她每天都要来清除从窗外飞进来的灰尘,她预感到普桑子很快就会回来的。普桑子想起了那两封投进吴港邮筒中的信,她问母亲有没有收到她写回来的信,母亲说她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收到别人写给她的信了。
刘水的咳嗽声从楼下传来,母亲告诉普桑子,很显然她是第一次把自己三十多年的秘密告诉自己的女儿,她说:“刘水已经陪伴了我二十多年,自从你父亲去参战之后,刘水就一直悄悄地陪伴着我,普桑子,如今他已年老多病,我便将他接回了自己家中,普桑子,你同意母亲这样做吗?”普桑子早已经接受母亲的这一切,事实上,在普桑子的记忆中从来就没有父亲的概念对,从来没有过,不管父亲是去参战也好,或者在战争中遇难也好,她生活中从来就没有父亲的影子,从来没有过,甚至从来没有在她想象中出现过。所以,刘水的存在是一种必然的事情,普桑子想起母亲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有过不归家的时候,她现在明白了,母亲有自己的生活,刘水的存在使母亲从来就保持着生活的信念。所以,母亲下楼之后,她对自己说:就让刘水永远与母亲住在一起吧。
郝仁医生
郝仁医生这个名字在普桑子从吴港回来之后变得重要了,因为他已经与普桑子生命中承受的那个婴儿联系在一起。普桑子决定去会见郝仁医生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她已经决定与郝仁医生生活在一起,为了那个孩子她决定不再回避或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而,奔向那座诊所的路似乎难而又难,她还是决定晚上再去找郝仁医生,她手里握住郝仁医生交给她的那把钥匙,时光已经流逝,把酷热和夜晚的寒冷都已经流逝过去,不管怎样,她手里仍握住打开郝仁医生家里的钥匙,她可以用这把钥匙穿进幽深的孔道里去,然后走进屋。她现在再也无法抹去那个夜晚,从那天晚上开始她的血液中就流动着郝仁医生的血液。普桑子坐在屋里,她一直等待着天黑下去,那时候再也没有一人会看见她,她对别人的目光仍心存畏惧,她虽然已经在母亲身边减少了自己的那种罪恶感,但她此刻就像站在一片山顶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剥蚀的墙壁上行走,她形单影只,在杂草丛中的断壁残恒中孤独地跟随着那个委身于郝仁医生之后所带来的阴影与生命。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了,这是普桑子从吴港归来之后迎来的第一个夜晚,她慢慢地下了楼,她走路的脚步声很轻,像踩着风,连她母亲也没有发现她出了门,但她已经在路上了,一座城的黑暗向她涌来。在隐隐约约中,她看到一个女人手牵着链条,而链条系住的却是一条蹦跳的狗,普桑子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她那柔和的线条和精心烫做的头发披在肩上,这个人不是别人,她就是燕飞琼。普桑子曾与郝仁医生在舞厅碰到过她,后来,燕飞琼曾与普桑子有过一场小聚,普桑子记得很清楚,燕飞琼想找一个忠厚老实的男人做丈夫。燕飞琼牵着链条从她身边过去了,从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味道,普桑子觉得这味道很特别,好像是一朵玫瑰浸在乙魅之中,但当这朵玫瑰从乙醒中出来时,玫瑰的味道已经淡了。为什么是乙酵呢?也许燕飞琼刚从医院回来呢?普桑子对于乙酵味的了解纯粹是从郝仁医生的诊所和郝仁医生的身上感受到的,即使走到这座城的外面去,普桑子也能在空气中找到郝仁医生身上的乙酵味。而此刻,她将前往,她将投入到郝仁医生身上的乙酵味之中去,她又将手里的钥匙举起来看了看,她变得有些神经质,她虚幻地验证到了一种证据:当初郝仁医生将钥匙放在她手中时就是要她有一天失踪了又回来,其钥匙的价值体现在它打开门锁过程之中,其钥匙的另一种特殊价值体现在掌握铁匙的人手中,每一枚钥匙都有所区别,除了普桑子之外,别人不会有这把钥匙。当她将手中的钥匙放低,藏在自己的手掌心中时,她第一次像是沉在海底的水草之中,只有这把钥匙可以把她沉在水中的身体拉上岸来。
郝仁医生的住宅现在意味着普桑子的家,郝仁医生的住宅意味着普桑子将把自己和另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从很远的地方带回家去,郝仁医生的住宅意味着漂泊、疲愈的普桑子现在将回到家中去。
尽管房间里有灯光,但她还是没有敲门,她想让郝仁医生大吃一惊,她想用那把钥匙打开门,她想用钥匙证明她已经回来了,她将答应郝仁医生的求婚,她将告诉郝仁医生,她委身他的那个夜晚给了他们一个孩子,她就是这样用钥匙穿行了半年多来可怕的孤独,她确实将那道门打开了并关上了门。她看到了郝仁医生的背影,他坐在书桌前,他好像叫了一声,好像是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但并不是普桑子的名字,普桑子没有听清那个名字,她沉默地站在郝仁医生的身后,她希望郝仁医生转过身来,而就在这时,就在这种可怕的等待之中,普桑子突然听到了一阵链条的响动,紧接着是一只狗发出的声音,还没等她在这种令人心烦意乱的、累赞的、孤寂难耐的声音中平息下来,她身后的那道门突然被打开了,她回过头去,一根环形的链条和一只狗在响动,从灯光下看去普桑子看到了燕飞琼的脚,那双纤长的白色皮鞋正穿插在链条和狗的阴影之中。燕飞琼也惊讶地看着她,她就在这时叫出了普桑子的名字,她的叫声使郝仁医生站了起来并面对着她们。燕飞琼显然不知道普桑子与郝仁医生的关系,她以为普桑子出现在郝仁医生的住宅是为了来治病,让燕飞琼惊讶和高兴的是普桑子回来了。
普桑子是回来了,当燕飞琼像一个女主人那样给普桑子彻茶时,普桑子感到在她消失的这半年时间里,郝仁医生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变化。普桑子坐在燕飞琼身边,如果没有燕飞琼的热情驱除她心底的惊恐,那么她也许会昏厥或者会在这种蜕变之中无地自容,但是燕飞琼坐在她身边,燕飞琼身上有一种令普桑子伤感而又无法理喻的热情。郝仁医生则一直没有说话,普桑子的目光从来没有与郝仁医生的目光相遇过,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燕飞琼已经替代了她过去的位置,已经完全替代了她过去在郝仁医生心目中的位置。
她已经变成一个孕妇,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郝仁医生这一切,因为她根本没有时间告诉他这一切,燕飞琼就牵着小狗回来了。那只小狗趴在普桑子的对面,小狗伸出舌头用一种仁慈而活泼的目光看着普桑子。她听从了现实的又一次安排,她站起来,郝仁医生和燕飞琼目送着她,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是一名孕妇,在郝仁医生心目中,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解脱,他与燕飞琼的关系并没有因为普桑子的归来而受到打扰,因为普桑子已经变成一名孕妇。他们将普桑子送到楼下,普桑子便听从了现实的安排,她现在已经感受到了郝仁医生已经不再需要她,她挺立着腹部,孩子愈来愈大,而她终将暴露无余,所以,普桑子现在需要的是一座扶手,楼梯般的扶手,她想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去。普桑子就在那天晚上决定了永远不把自己委身于郝仁医生而怀孕的事实告诉给任何一个人。
链条
普桑子回到家里,母亲正坐在院子里等她。她没有问普桑子到哪里去了,待普桑子坐下以后,她用婉转的声音问普桑子半年时间在外的情况。普桑子谈到了那座旅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把那座吴港的旅馆形容成为一座自己的避风港,她似乎就在那座避风港里用沙哑的声音说话,但她知道母亲的目的并不是这些,母亲的指向很清楚,她关心的是普桑子的身孕,简言之,普桑子是为什么变成孕妇的,而孩子的父亲是谁。普桑子已经没有力气回答母亲的声音,她拒绝着母亲的目光,因为她现在就像攀登在石阶的路上,但她的脚躁扭了一下,她能活下来没有从石阶上掉下去已经是一个奇迹,所以,她对自己说:我永远也不会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母亲。她说自己有些累,就上楼去了,但她知道母亲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的身体,她现在正开始上楼,她不能被绊住,不能被那根链条所绊住,她带着扭伤的脚果和破灭的梦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她坐在窗口,每当她被罩在一张网中时,她总是喜欢面对房间里的窗口,但她在这黑暗中什么也无法看见,她所看见的只是那根链条,燕飞琼手中的链条。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就是燕飞琼手中的那根链条使她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就是那根链条使她的耳朵越来越痛,她突然想用剪刀把那根链条剪断,但那根链条却坚硬无比,她感到自己和腹中的那个孩子正忍受着那根链条的响动,她伸出手去,她对那条链条充满敌意,它是破坏她与郝仁医生之间的惟一噩梦。是的,她开始仇恨那根健条,她开始仇恨那个牵着链条的女人。她对自己说:如果她坚持要用那根链条阻碍我,那我就去剪断那根链条。她盯着漆黑夜空,她从来没有仇恨过一种东西,但她现在发现自己开始在这个世界上仇恨一件东西了,一根链条,一个牵着链条的女人。
郝仁医生的来访
当普桑子正在疆梦中挣扎时,她听到了母亲的敲门声,母亲在门外轻声告诉她:“普桑子,郝仁医生在楼下等你。”普桑子已经消失了耳朵的疼痛,但她并没有挣脱那根链条,因为册梦的过程就是她在那根链条中挣扎的过程。她躺在床上,母亲叫醒她时,她睁开双眼,外面的阳光已经透过三层窗帘射进屋来,这是春天的阳光。她紫绕着母亲告诉她的主题,郝仁医生在楼下等她。她想:郝仁医生为什么要在楼下等我呢?在疆梦中她并没有梦见过郝仁医生,她曾在吴港的旅馆里梦见过郝仁医生,他好像在一个离岸很远的地方。她翻过身来,她对那根链条的仇恨有增无减,现在,郝仁医生就在楼下等待着她,她又开始翻身,然后起床。几分钟后她洗漱完毕出现在楼下的大厅里,母亲正陪同郝仁医生在聊天,母亲看见她来后说她要到首饰店去就走了。大厅里现在只有普桑子和郝仁医生,偶尔会从母亲的房间里传来刘水的咳嗽声。普桑子坦然地面对着郝仁医生的目光,在郝仁医生带到大厅里的乙酵味中,普桑子突然对郝仁医生说:“再有几个月我就会生下一个孩子来,你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郝仁医生并没有惊讶,他说道:“普桑子,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昨天晚上……”“当我看见你并知道你是用钥匙打开门时,我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哦……”普桑子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仇恨。
而在几分钟前那根链条仍折磨着她,使她充满了仇恨。郝仁医生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三个人一块生活……”普桑子明白郝仁医生所指的三个人并不包括那个未出生的孩子,他是指普桑子、燕飞琼和他自己。普桑子拒绝着这个她从未想过的世界,这个世界是她不能进入的世界,她怎么可能与那个牵着链条的女人去占有同一个男人呢?那根链条像一条锈迹斑斑的河流永远使她无法跨进去。她孤傲地拒绝着,她觉得郝仁医生迎接她的这个想法是如此地愚蠢,如此地怯懦,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与那个牵着链条的女人去占有同一个男人。郝仁医生低下头去的那一瞬间,普桑子想起了耿木秋和王品,仅仅是一瞬间,她对郝仁医生的意念超出了她寄予过的与郝仁医生共同生活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