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
外面的阳光很明媚,雯露走在阳光下面,她似乎已经忘记了旅馆里那间使她失眠使她焦灼不安的房间。普桑子发现王品和雯露今天都很愉快,王品说他们可以到海边的沙滩上去散散步,然后再回来到一家茶馆里面去喝茶。雯露仰起头来,明媚的阳光就照在她那纤长白暂的脖颈上,普桑子从来没有发现过雯露像今天这样漂亮迷人,她走在雯露后面,王品走在她们两人之间。王品说话,雯露就看着他,她注意听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他们已经来到了海边,一阵海风吹来,普桑子突然感到身体中有什么东西让她不舒服,她觉得那种感觉就像上次在郝仁家里喝醉酒后想呕吐的感觉,所以她对王品和雯露说她想在沙丘上坐一会儿,她不想再往前走了,王品来到她身边,他抓住她的手说:“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普桑子轻轻地摆脱开王品的手,她冷静地控制着自己,对王品说:“我想在这里呆一会儿,你带雯露到沙滩上去走走吧!”
普桑子除了想呕吐之外,她清醒地知道她确实想单独一人在沙滩上坐一会儿,当她看到大海和沙滩时她的情绪就像潮水般变幻着,她渴望在沙滩上看到一艘轮船,她本质中有一种东西在强烈地驱逐着她,那就是到别的地方去寻找一个人或者寻找一只蝴蝶,除了这种心中汹涌的浪花之外,普桑子确实想呕吐,她想也许自己是受凉了,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去想她委身于郝仁医生的那个夜晚会不会在她身体中留下什么,因为她是第一次委身于一个男人,赤身裸体地与他度过了一个夜晚,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个夜晚会使她受孕。
王品带着雯露到沙滩上去了,普桑子抬起头来可以看到他们两人的身影,他们的身影很快就变成了沙滩上的两个黑点。普桑子也就在这时开始趴在沙丘上剧烈地呕吐。呕吐完毕后她离开了那片沙丘,她想去寻找王品和雯露的身影,但那两个黑点已经看不到了。普桑子想,也许他们已经到达最前面的那处海岸线了。她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觉得浑身无力,她决定不去追赶他们的影子,她觉得那阵呕吐仍然干扰着她,在散发着海藻味的沙滩上她很惧怕再有一场这样的呕吐到来。如果再有一场呕吐降临,普桑子对自己说:那么,我会死的。所以,她决定去看医生。
在诊所里,医生说
带着沙滩上吹来的海藻味普桑子终于看见了一家诊所。在看到那家诊所之前,普桑子想起了郝仁医生的诊所,当她带着精神病症坐在郝仁医生的诊所里时她听到的那阵高跟鞋的声音,那个女人后来消失了,普桑子就在这时看到了前面那家挂着红牌的私人诊所。普桑子在走进那家诊所之前想起了郝仁医生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她想起了走在南屏街上时,当她从郝仁医生的诊所出来时感受到的那些温暖,看到的那棵树,那棵树暗示着春天已经到来了。
普桑子犹豫着走进了诊所,她把自己的症状告诉给了那位诊所里的老先生,老先生将手放在她手腕上量了量脉后告诉她:“你已经有身孕了。”
“什么?”
“你已经有身孕了,所以,你不必担心……”
老先生对她说的另一些话她没有听见,当她离开诊所时老先生给她开了几服中药她也没有带走,普桑子被老先生告诉她的事实,这个散发着那个夜晚——与郝仁医生共度的夜晚——所缔结的东西包围着,她颤抖着,想起郝仁医生的手轻轻地抚摸她圆圆的阴阜和周围的卷曲的阴毛时她的啤吟声。
现在她走在吴港的街上,她带着这个不容质疑的事实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有身孕了,天啊,郝仁医生让我有身孕了。她惊悸地张开嘴,一阵凉风从她嘴里吹进去,她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就像让自己的双手停留在一件正在调准音色的乐器上,她对自己的承受力感到吃惊,自己竟然顺从于这个事实,竟然没有发疯似地问自己:天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旅馆
普桑子确实怀孕了,谁也无法将这个事实改变,谁也无法去抹掉这个事实。从走出诊所的那一时刻开始,普桑子意识到她委身的那个男人给了她一个精子,一个精子和她的肉体碰撞就形成了一个孩子。她想起她在灯光下无遮无挡的时刻,想起热血淹没了脖颈的那一时刻——他把她委身于他的那个时刻全部占领了,因而才有了这个孩子。
普桑子从诊所到旅馆的这条路程,行走了许久许久,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程,充满着全部的荆棘,在伸展开去的荆棘里包含着一个仪式,那就是她委身之前的回忆以及委身之后的奇迹,一个怀孕的事实。她走在路上,走在越来越窄的,或明或暗的路上,她想起惟一可以掩饰自己的窘态和畏惧的就是那间房子,那间并不是属于她自己的一间房子,坐落在旅馆的最上层,木楼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发出来,那声音之中有一间房子,归根结蒂,那间房子可以解除她心灵中的警戒状态,归根结底那间房子可以不顾一切地消除她那不可磨灭的记忆和不可平息下来的颤抖,归根结底,她现在无路可去,她只有朝着那座旅馆走去或者奔逃而去。
普桑子的鞋子里灌满了沙砾,这是她从海滩上带回来的磨砺她那娇柔脚趾的武器,连同她受挫的身体一起,她现在将沙砾带回了旅馆。她正处在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全盛时期,她的美丽在于她年仅三十多岁,她的美丽在于她精力充沛又充满怯懦,她的美丽在于她置身于被她幻想出来的那个世界中的某一瞬间时她充满了哀求和无助的目光中更重要的东西并没有丧失,那就是她期待爱情、和平、宁静的信仰没有丧失。
她终于回到了旅馆,她的星期天就这样度过,她已经走了许许多多路,她蹬去鞋子,她平躺在床上,想把世界上所有发生的被她感受到的旋律从头脑中排除出去,但她听到的却是声音,是王品的敲门声,她已熟悉他的声音,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他带着雯露已经从海滩回来了,她的第二个感觉就是王品和雯露一起站在门口,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气味,海风和海藻的味道,她的第三个感觉就是她想藏起来,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她不开门,他们会一直站在门口,所以,她只好打开门,但并没有雯露,她看到的只有王品,他独自一个人,他的目光仍充满那种让普桑子已经感受到的温暖,但这种温暖却让她感到同样的畏惧,确切点儿说是这种温暖并没有驱散开她身体中的挫折感。所以,她面对着王品的到来除了恍饱之外就是意外。王品说,原来不是说好了,从海滩回来去茶馆喝茶吗?普桑子摇摇头说:“我今天很累,我不准备去了。”声音淡淡的,但似乎有一种咖啡和薄荷般的气息。王品突然抓起她垂悬在下面的手臂说:“普桑子,如果你不能一块儿去,那么,到茶馆喝茶又有什么意义呢?”普桑子没有将手从王品的手中抽出来,她将头抬起来,但她突然想起了诊所里那位老医生说的话,她被那个事实,限风般的事实笼罩着,原本她已经被王品刚才说的话所感染着,而此时此刻她突然被一种苦楚,无法言说的苦楚所折磨着,她再一次将自己的双手从王品的手中抽了出来。
你一次次地拒绝我,是因为你并不喜欢我,你讨厌我,是这样吗?我说对了,普桑子……是不是这样的?她听见王品对她说着上面的话,她摇着头,但她并不知道如何去告诉王品,她并不讨厌他,她只是陷入了另一种事实之中,但当她抬起头来时,王品已经拉开门走了。
她趴在窗口,看着王品从旅馆外的小巷里面消失,看着他的背影,普桑子用手捂住自己的腹部,她似乎听到一种吃语,一种逐步地把她的生活和梦中的东西相联系的吃语,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在这个吃语中,她就是那个孕妇,她就是那个承担着三十多岁的一次委身的性冲动的那个女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这个吃语。想到这里,普桑子拉上窗帘,她已经看不到王品的身影了,连那条巷道也无法看清,因为暮色已经到来了。
王品和雯露
普桑子慢慢地发现王品和雯露的关系自此以后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从她第一次听见从王品的房间里传来雯露的笑声那一天开始,她就经常听见雯露的脚步声和笑声。这种声音多数是她从学校回来以后听到的,从那天傍晚,王品来邀请她去喝茶道受到拒绝开始,她就再也没有听见过王品的敲门声。普桑子自从听到雯露的笑声以后有一种感觉产生了,她隐隐约约地感到雯露正在向王品的住房不断地走进去,每走进去一次他们的关系就发生了一次变化。普桑子知道雯露是一个有魅力的女人,她的最大魅力就在于她敢于面对一个她喜欢的男人,并把这个男人的心灵占据。而就在这段时间里,普桑子一次次地面对着妊娠后的强烈反应,想呕吐的感觉经常伴随着她,在这种时刻,她也没有多少力量去追究王品与雯露之间的关系,似乎她与他们逐渐地疏远了。
与雯露在浴室相遇
普桑子推开浴室的门,她看到雯露正在脱衣服,雯露的裸体线条修长,乳房和臀部像是涂了一层油亮的色彩,丰满而富有弹性。她与雯露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共居浴室说话了,雯露看到普桑子进屋后很高兴,她帮助普桑子将木盆里的热水盛满,她赤着脚走到她的那只浴盆中躺下之后对普桑子说:“普桑子,自从你到学校去以后,我就没有机会与你一起洗澡了。”普桑子今天有一种萎靡不振的感觉,她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她想对雯露说话,但声音始终没有发出来。当她脱衣服时,她有一种担心,那就是雯露会看到她已经逐渐隆起的小腹,所以她亦着脚来到木盆边,她将赤裸的背留给了雯露,自己则对着墙壁——脱完了所有的衣服,然后她躺了下去。当她怯懦地抬起头来时,她看见雯露根本就没有看她,雯露正微闭着双眼,她那线条修长的裸体悬浮在水面上,而那些留了无数年的长发则垂在她肩下面,像一头瀑布。普桑子感到雯露一定要告诉她什么秘密,普桑子知道雯露的秘密与王品有联系,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洗耳恭听,就在这时雯露的叹息声从潮湿的浴室中传来。普桑子:“雯露,你叹息什么呢?”雯露仰起头来,她的乳房丰满地晃动着,她说:“普桑子,我现在喜欢上了一个人,你知道吗?”普桑子点点头,雯露说:“我真的很喜欢他,他不像我原来碰到的国人,他会写书、会照顾人,不过,我发现他并不像我喜欢他那样来喜欢我……不过,我告诉你,我们俩之间已经什么事情都发生了……”“哦,你是说你们俩之间什么事都已经发生了?”普桑子隔着水蒸气看着雯露仰起来的赤裸的上半身,雯露的声音从水蒸气中传来:“是的,我已经把我交给了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所以我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普桑子在水中的棵体在这声音中抽畜了下,她怀抱着自己的手臂,有一种虚空的感觉涌上来,她的身体就像在水流的波涛声中轰鸣着滚热的蒸气中再次抽搐着。普桑子现在才知道由于自己拒绝了王品,所以他与雯露才有了一种新的现实。普桑子觉得他们的现实使她变得孤单起来了,她一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她就被他灰色的长衫所吸引,后来她曾经被他的身影和敲门声所吸引,他陪她去找学校,他曾经在凌晨陪她去学校任职,一切在有秩序地发生着,他的存在就像一种朦胧笼罩了一切。他住在隔壁,普桑子曾经为此而感到有一种魔力有一种召唤在等待着自己进去,当她发现他写书时,她就想阅读他的文字,他正在写的那本书在诱惑着她,而就在这时她走进了那家诊所,诊所里的医生告诉她,她怀孕了。也就在这时她开始迷惘和心烦意乱,她一边回忆那个夜晚和自己委身的郝仁医生,一边在吴港拒绝着并放弃王品已经抓住她的那双手,如果她不拒绝他,那么王品也许不会同雯露发生那些已经发生的一切。
普桑子抬起头来,现在雯露已经不再倾吐自己的秘密,她又躺到水中去了,也许她已经觉察到了普桑子目光中有一些忧郁的色彩,所以,她不再讲自己的故事。雯露洗沐完毕后先回去了,普桑子独自一人躺在木盆中,她问自己:难道我要将那个夜晚自己委身的那个男人留下来的精子变成一个孩子的身体吗?普桑子就在这时听到了枪声,像以往一样她侧耳倾听着,她想听清楚枪声是从哪里传来的,但她再也没有听到第二声枪声,她也没有继续想那个孩子的问题。当她从浴室走出来,她在过道上碰到了王品,他们俩似乎已经好久没有相见,普桑子对他点了点头,王品目送着她用钥匙开门,当普桑子把门打开后,王品慢慢地走了进来。普桑子刚把毛巾和香皂放下来就感到自己被一双手臂紧紧地环抱着,她想挣扎出来,但那双手臂抱得愈来愈紧。普桑子轻声说:“你不能这样,王品。”王品用脸摩擦着她的皮肤说:“我与雯露什么也没有发生,相信我,普桑子。”普桑子终于挣脱了他的怀抱。她退到窗前的布帽下面再一次抑制着自己灼热的、温怒的、混池的心情低声说:“请你从我的房间里面出去,王品。”从那以后,王品再也没有出现在普桑子的房间里,普桑子已经被他们两人的声音弄得精疲力竭了,雯露说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一切,而王品说他与雯露什么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