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
她钻进那间发出霉味的房间里后就再也不想出门了。她本来想敞开窗户透透空气,但她身体中那种阴冷的湿气又开始上来了。普桑子此刻完全蜡曲着身体,她没有等待,她真的什么等待都没有。她已经询问过吴港的一些老人,从吴港她到底可不可能去南方,那些老人却摇摇头用不同的声音,但声音几乎都是沙哑的,他们说,不要说到南方去,你就是到外面去都困难。有可能吴港将变成一座孤岛,一位老人透露给她消息,她乘坐的那艘渡轮已经被战争的需要者们强行地劫走了。老人对她说:“你要是不相信的话,你到海边去看看。”普桑子当然不相信老人的话,因为她是一个客居者,她并不想在此地长久停留,她的目的并不是住在旅馆里,她的目的是通过吴港的船将她带到另一个岸,她的最终目的是要到南方去。
她来到海滩上,海滩上的轮船确实已经消失了。同她前来证实渡轮消失的还有雯露和那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还有另一些她不认识也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那些人看上去就可以知道他们也是纯粹的异乡人,只想在这里作短暂的停留,所以说,他们也是住在那条小巷里面的旅馆里的人。
显得绝望的是雯露,她嘴唇发紫,坐在沙滩上迷调地对普桑子说:“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岛,我们已经无法出走也无法回去……”普桑子知道雯露下面还要说她的等待,她等待那个男人的到来,所以普桑子掉转身去,她不愿意听到雯露具体的声音,因为她此时此刻没有等待,她已经没有等待。
她回到了旅馆,独自一人打开门把门关上。她想睡,她想忘掉一切的坏消息,忘掉这些活生生的事实。她把吴港想象成一座孤岛,自己就睡在孤岛上面,就在这时,普桑子竟然睡着了。
旅馆
吴港是一座孤岛,而旅馆就是普桑子置身的另一种孤岛。她在涣散中开始醒来,她感到是睡在家里,她侧过身想听到木楼下那只已经被驯服过的鹦鹉唤醒她起床时的声音,但是她并没有听到那只鹦鹉的声音,她听到的是一阵枪声。普桑子爬起来,穿着睡衣站在窗口,她听到了敲门声,住在楼下的雯露穿着睡衣惊慌地站在门口对普桑子说:“现在你听到枪声了吗?”普桑子将雯露迎进屋以后把门关紧,她显得倒是很从容,披在肩上的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雯露埋怨道,她不应该到吴港来等乔平,普桑子第一次听到雯露说出乔平这两个字。枪声消失之后,雯露的抱怨声仍在继续,她说她不能忍受这座旅馆里的孤寂生活。说完她准备走了,普桑子无法安慰她,她站在门口目送着她下楼去。这时她看到了那个穿长衫的男人正上楼来,他向普桑子点点头,问她听到枪声了没有,普桑子点点头,就把门关上了。然而,过了一会,她却听到了敲门声,她以为是雯露又回来了,便毫不犹豫地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并不是雯露,而是那个穿长衫的男人。她向他点点头,她的点头就像她惊讶一样是混乱的。他说:
“我可以进来坐坐吗?”
普桑子又点点头。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当她无法决定是拒绝呢还是同意的时候,她那柔软的头已经点了一下。
他进屋后自我介绍道:
“我叫王品,我想从这里乘轮船出发……但没有想到吴港的所有轮船都被战争劫持了,我只好停留在这里。”
住在旅馆里的所有人的命运大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为了出发。
普桑子点点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用点头这种最简单的方式取代了她的语言,这种方式是刚刚开始的,是客居在这座旅馆里的压抑心情使她丧失了语言。她不想使用语言,她只想沉默地听着枪声从窗外而来又在窗外消失,也许枪声就是语言,它替代了普桑子说话,它发出了普桑子最抑郁的感叹,它使这座孤岛和这座旅馆显得更加孤寂。所以,普桑子不管别人说什么和问她什么,她都用她那柔软的头和颈表示出她的疑惑和迷惘。
普桑子坐在床上,把屋里那只仅有的沙发留给进来的客人坐。她从看见他的那一时刻就对他有印象,因为他将背影呈现在窗下时,她差一点把他当做耿木秋了。她现在仍有那种感觉,所以,他要进屋她就很有礼貌地让开身,他走了进来,穿着他的那件灰色长衫。
普桑子看着这个叫王品的人,他进来了,坐在那只沙发上,对她说话。所以,她只有面对他。虽然她不想使用语言,她也不想告诉他点什么,甚至连自己叫什么,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这种最简单的东西也不想告诉他。
终于,他感受到了普桑子眼里的冷漠和拒绝,他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他说得很对,普桑子是该休息了,她的身体很冰冷,她感到冬天到来了。
虚构者说
冬天到来了,普桑子已经感受到了凉意,除了她身体的冰冷之外,冬天确实已经也应该到来了。
我写的第二部分叫“旅馆”,在一座孤岛上有一座旅馆,住着普桑子和另外的男人或女人。故事就在普桑子感受到冰冷的时刻慢慢到来。
而我现在应该去干什么呢?
而我此刻已经感受到普桑子感受到的一切,她不想使用语言是因为在旅馆这样的场景中,一切存在的人和事物已经超过她内心的经历和语言。然而,也许是窗外的枪声使她意识到了一种痛苦,而痛苦中的普桑子正在用数以万计的力量和勇气居住在这座异乡和旅馆里。因为枪声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传来。枪声只是在某个时刻传来,而多少天来,普桑子并没有思村过要在这旅馆里居留多少日子,直到她再也无法看到任何一艘轮船停泊在吴港的码头。直到现在,普桑子也没有绝望,因为选择出走是她惟一的目的,除了寻找南方和耿木秋以外,她也许是为了逃离她与郝仁医生之间已经产生的那种隐晦的肉体关系。也许是为了证实自己和已经消失的耿木秋之间的初恋。不管怎么样,普桑子已经看不到那只被母亲驯服过的可亲可爱的鹦鹉,她的身体已经形同战争时期的轮船,那只轮船几天前存在,而现在却已消失。轮船的消失意味着吴港真的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孤岛。
普桑子想到过她在吴港今后的生活吗?当她穿着一件闪烁着黑色波纹的睡衣站在窗口听到一声尖厉的喊叫时,她在窗帘后面的身影的抖动可以看出她用一双无助的目光看着下面的一切,但是,她并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
很难想象阳光会照在窗帘上,也很难想象在这种阳光下面会看到一具尸体,他就是雯露等待的那个人。当普桑子听到楼下的哭声时,她吓了一跳,因为这是雯露的哭声。普桑子还来不及脱下那件充满黑色波纹的睡衣便已经拉开门向楼下跑去了,从哭声中她已经感知到有什么灾难已经发生了。小巷里置放着一具尸体,他就是雯露等待的那个人,一个已经面目不清的男人的面庞。他无法乘轮船来与雯露约会,他便泗水而来,他已经到达了岸,甚至找到了通往这家旅馆的小巷,但是他的力量却被穿越海水时的漫长的过程所耗尽了,他倒下去,再没有睁开双眼,再也没有让心脏跳起来。所以与雯露聚会的是一具尸体。普桑子嗅着他从海边带来的水腥味,听着女友雯露的叫喊声。雯露像疯了一样地叫喊着,几乎想把自己所有的声音都喊出来。一个是已经不想使用语言的普桑子,另一个是想用声音震撼着那个赴约的男人的尸体的雯露,一个是站在旁边已经精疲力竭的女人,另一个是用声音抗议着从尸体上发出的那种辛辣的,令人头晕的味道的女人。
普桑子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臂,她真的想去安慰雯露。在这异乡只有普桑子是雯露的朋友,只有普桑子知道雯露为什么面对着这具尸体在喊叫。巷子里拥满了人,听到喊声的人几乎都过来了。普桑子抬起头来,她看到了王品,他们的目光交织在这种喊声里面。
埋葬死者
十一月底的一个上午,灰蒙蒙的湿气纠缠着巷道、树梢和旅馆里的气氛。在这样的气氛中,雯露得掩埋她的男友。雯露穿了一身黑色旗袍,她的发警又乱又蓬松,很像一团已经成形的黑色泡沫。普桑子走在她身边,雯露现在已经停止了叫喊,因为喊叫总会结束的,因为人不可能沉浸在叫喊之中。普桑子很希望那位穿着灰色长衫的王品能帮助一下她们,她经过王品的门口时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王品的房间没有关门,看上去他一直站在窗口,他也参与了雯露经过叫喊之后展现为弯曲不规则的围观之中。在这座旅馆里每个人都被这叫喊声所震撼着,他们观看、叹息、摇头而成为旁观者,而王品并不是旁观者,他是这座旅馆里面读过许多书籍的人,也许他认识了普桑子,他又看见了普桑子与雯露的那层关系,他等待着,出于某种心理原因他又不可能急切地走上前去问她们需要做什么。所以,他看上去是焦灼不安地站在窗前。
普桑子来到了门口,她清楚她和雯露都被恐怖所包围着,她们之间需要一个男人协助她们将死者送到墓地上去。所以,她来到了门口,她参持地咬了咬嘴唇,但王品已经走来了,他似乎已经听见普桑子在说什么,他走上前来轻轻地扶了扶普桑子的肩膀说:“走吧,我陪你们到墓地去。”普桑子点点头,她的目光仍然停留在王品的脸庞上,她的双手有些颤栗,激动时她总会这样,这次的激动是听见了王品的声音,她还没有开口,王品已经说出了她需要听见的话。她很感激王品这种同情心,一个男人恰到好处的同情心。
有王品出场,两个女人就有了勇气。他们先是到了棺材厂,走过了许多路才找到了在吴港城外的一家棺材厂。王品一直走在前面,普桑子和雯露走在后面。进入棺材厂后,普桑子仿佛是做梦一样,她惊醒之后看到四处都是长方形的棺材,到处都弥漫着油漆的味道。王品问了问雯露死者的身高,雯露想了想后将一个含糊不清的东西告诉了王品:“我记得他好像跟你差不多一样高。”王品看了看自己的身高点点头就钻进林立的棺材之中去了。过了很久,他找到了两名工人帮助他将选好的那具棺材抬到了外面,他又找好了两名帮工,那两名帮工站在棺材厂门口等待着有人招呼他们。棺材抬到了旅馆门口,雯露将死者的尸体放在旅馆的地下室里,这多亏那名女店主滋生了同情心,否则主人是不愿意收留尸体的,也许是雯露那凄凉的叫喊声感动了她。王品和那两名帮工将死者的尸体从地下室里抬出来时,雯露差点昏眩过去,普桑子扶住她的手臂,她要比雯露稍好一些,也许她目睹过南方那场著名的鼠疫,当年她完全是从死人堆里不顾一切地奔逃而出的。她将快要倒下去的雯擦摔扶起来。那两名帮工将馆材抬了起来,王品走在前面,他要带领他们往墓地走去,普桑子和雯露则走在后面。
死者的棺材就这样置放在吴港的一块山坡上,那块公共墓地有无法计数的墓碑林立在前面。在这场埋葬死者的活动中,王品一直走在前面,后来到了墓地,他操纵一切,从选择方位到松开潮湿的泥土,普桑子看着王品,他是一个不惧怕死亡的人,他将死者的棺材放到泥土里面去,当时,他的双手…直放在棺材上面,普桑子一边摔扶着已经泣不成声的雯露,一边看着王品置放在粮材上的那双有力量的手。
他的灰色长衫已经沾上了泥土,他从头到脚都是泥。当棺材放在泥土里面形成一个墓地时,他抬起头看了看普桑子,他的目光来得很远,似乎是从山坡下面的那些毫不存在的宽敞的大理石大厅中投射过来的目光,目光中有一些令普桑子感到危险的东西。她觉得如果自己在这目光中多停留几次,那么,那目光中包含着的潜在的危险性就会成倍地增长。因而,她回避那目光,她将目光,自己的目光从那目光中移开,她看着那座新墓。已经形成的墓地现在已经让雯露开始平静,她站了起来,缓慢地走近它,她要接受这件已经到来的事实,所以,她走近墓地,伸出双手开始抚摸地上树木的清香。
一种从死者们长眠的地方涌现出来的神秘的气味也许是人变成羽毛和进入天堂以后蜕变给人类的气息。
现实之一
多少天来,普桑子一直面对着她的邻居王品那双目光的包围,她在这目光中控制着自己的恐惧心情。从墓地回来以后,她与雯露作了一次长谈,她们必须面对现实。在既不能退却也不能前进的情况下,她们只好暂时驻留在吴港,吴港和这座旅馆将成为她们的一块栖居地。这种现实一旦被她们默认之后,她们学会的只有等待。普桑子出门时所携带的现金不足,她决定找一家吴港的学校去代代课。雯露手里还有一些现金,她说她只有在旅馆里等待,再说多少年来与那名茶叶商人的婚姻生活已经使她不习惯于到外面去,也已习惯于守住一间房子。从这种现状出发,普桑子认为可找一家学校代课来维持生活,这样既可以让自己度过一段身在异乡的生活,也可以让自己遗忘掉已经存放在记忆中的很多事情。
普桑子刚下了楼,她准备出门去寻找学校,在旅馆门口,就碰到了王品。王品走过来问她到哪里去,普桑子想了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王品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吧,外面很乱。”普桑子当然愿意王品能够陪她前往吴港的一所所学校,她觉得王品走在身边,自己会有一种安全感。
王品让普桑子等她几分钟,他要上楼取一封信,普桑子问王品往外地奇信还可以吗?王品说他刚去问过邮局,邮局的人告诉他,现在的信走得很慢,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走,如果他不急的话可以把信放在邮局的邮筒里面。普桑子站在旅馆门口等王品的时候,想起自己的母亲来,自从出门以后,自己连一封信也没有给母亲寄过,她的眼前出现那只鹦鹉陪伴着母亲的情景。王品手里拿着一封白色的信,他就像举着一片羽毛,他说这封信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投寄到他未婚妻手中。普桑子听到未婚妻这个字眼时看了王品一眼,王品也看了她一眼,他们向着小巷外的一条胡同走去。普桑子在路上想起了耿木秋和郝仁医生,但这种想象就像从海风中荡来的寒冷那样使她的身体变得空洞。
王品走在她身边,王品说不知道要在吴港呆多长时间,他说如果时间长,他应该写一本书。普桑子看着王品,她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王品看上去就像写书的人,而且住在一座旅馆里写一本书就意味着将自己经历的许多东西写进去,她很羡慕王品能够写书。
吴港的街道一条连着一条,沉闷的空气在寒冷中飘荡着。王品问普桑子从前有没有做过老师,普桑子摇摇头,王品又问普桑子从前都做了些什么事,普桑子不说话望着街两边的店铺,她觉得她的过去就像空气中的又沉闷又寒冷的气息一样已经像一条黑色的缎带将她裹了起来,有时候她又觉得那些东西就像一个黑色的布娃娃,她想把那个布娃娃放到一只箱子里面去。所以,每当这种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正要回忆和诉说的语言统统地藏起来了,她已不再想做那个坐在郝仁医生的诊所里诉说她记忆的病人,但是,与王品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的过程却使普桑子很平静,她像是已经离开了那些彻夜不眠的事件,离开了鼠疫、战争,她现在变得很明确,那就是找到一家学校去代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