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晓琼在女医生最后的声音中感受到了一种毒气,一种弥漫到周身的毒气随同飞机的翅翼向前滑动。然后再上升,她的脚一落在父亲的房间里,就感觉到那种毒气无所不在,然而,她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那只箱子,那只一直被父亲锁住的箱子,她过去曾经怀疑这只箱子,然而,那只箱子在她面前太神圣了,她想那只写着音乐家手稿的箱子是神圣而秘密的,它不应该被她的手打开,所以,当着刑警的面,她把那只箱子藏了起来,因为她害怕这只箱子失踪或者失去了秘密,现在已经到了打开这只箱子的时候了,是的,应该打开这只箱子。她的双手颤抖,她尽可能地拉上了窗帘,竭尽可能地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度以及呼吸的秘密:因为她将启开父亲活在世上的未被世人触摸到的最后一点秘密,这权利只属于她,因为只有她拥有着这身份,这确定的,不可更改的身份使她有钥匙,有通向父亲房间的任何一把钥匙,她把所有的钥匙逐一地试遍,后来才找到插进孔道的钥匙——这个秘密从此以后就被她打开了。
确实,箱子中到处是作曲手稿,然而,在手稿的底部却出现了一本笔记册,一本黑色的宽大的笔记册。秘密应该在里面,在翻拂笔记册时,范晓琼的心灵已经开始颤抖,因为这竟然是父亲留下的惟一的日记本,上面记录的竟然是父亲最后的生活状态。确切地说这是父亲怀疑自己长出脑瘤时开始逐一记述的秘密的日记。当父亲的头痛症以不可更改的速度朝前递嬗时,父亲就开始面对日记,倾诉自己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绝望。在日记中他记下了跟女医生的交往,他之所以在那座城市安排了一场演唱会,完全是为了见到女医生。父亲是一个虚弱的人,他害怕到医院去,因为他知道,一旦他的病情真正地爆光,那么他将无法收敛住媒体那雪片似的消息,而他将接到许许多多的无以计数的电话,询问他的脑瘤,他受不了这一切,忍受不了这种可怕的追问;所以,他见到了女医生,道出了自己的怀疑,在这个世界上,他从此以后就把自己局限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
父亲的世界从来没有如此地窄小过,他突然隐退到演出和音乐之外,在最焦灼和绝望的日子里,他所面对的就是这本日记,他所提到的惟一的一个人就是女医生。简言之,在父亲最绝的时刻,他不断地给女医生打电话,只因为女医生是惟一的可以感知他肉体疼痛的那个女人,他不断地探测女医生,自己到底能活多久,实际是在往一块沼泽地滑下去,欧丽丽所说的那个沼泽地就在父亲的脚下。那些发出腥味的泥浆向上喷涌,快要把父亲淹没了。所以,在日记的最后,范晓琼看到了这样的一段文字:我已经寻找到了这种毒液,我一直在寻找着它,装在瓶子里的液体,它是纯白色的,就像欧丽丽的舞裙,然而,当我准备把瓶子晃动时,液体就开始变色了,毒液也会散发出那种火热的颜色,就像殷秀花的火焰舞蹈,或者就像我把她送进精神病院以后,我站在铁栅栏处徘徊着,我把车停下来,我站在那些长满野草的铁栅栏外,我嗅着那些正在生锈的味道。我看见了已经被困住的殷秀花她的病又发作了,她仰起脖颈,那一时刻我是绝望的,然而,我离开了。此刻,我晃动着毒液,它们有时候分裂的形式让我想起了一个女人,她叫张岚,她出现在我房间时,带着肉体而来,我感觉到疼痛又一次加剧了,在分裂的液体中,我看见了张岚的那张与肉欲和金钱溶为一体时相互挣扎的脸,这种分裂式的液体代表着张岚曾经有过的生活,不过,她已经走出来了,不久以前,我们通电话时,我感觉到了她的变化。我要不断地晃动这只瓶子,把我的所有音乐生活装进去……此刻,我看到了一只狐狸的颜色,我想起了杜小娟跳着 狐狸舞,只有她可以跳这种舞蹈。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杜小娟了,她好像藏在一个秘密的空间里生活着。人都要回到自己的那种秘密中去,现在,我拥有了这个空间,我知道,一旦我停止晃动这只瓶中的液体,那么,我的生命就会到此终止。噢,我把头贴在窗前,我似乎又一次看到了欧丽丽生活在海边的沙滩上,那真是一个好地方啊,我曾经想到那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然而,我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取来了杯子,这是一只高脚杯,我要把瓶子里的液体倒进酒杯中去。是的,一切都应该在这一刻结束了,这对于我来说是美妙的时刻。我累了,我害怕这只脑瘤以迅猛的力量在我的颅内长大,我害怕它撑破我的血管。所以,我要结束这一切,我要畅饮这杯中浓郁的液体,哦,在这一刻,我竟然想起了我的女儿和前妻,她们在哪里……已经来不及与任何人告别了,我要走了……”
日记册已经被合上了,热泪濡湿了那笔迹,所以她要合上这日记册,并按照父亲所期待的那样使它回到箱子中去,回到那些密封的手稿中去。她上了锁,把那只箱子藏了起起来,她不想扰乱父亲已经安息的灵魂,她藏好了箱子。就在这一刻,死亡之谜已经解开,范晓琼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好睡了一觉,当她醒来时,再也无须前去面对嫌疑人了。当所有的嫌疑人都已经排除时,她却想给所有的嫌疑人打电话。
在一个阳光照耀在露台上的时刻,她给自己削了一只苹果,把花瓶从客厅移到露台的圆桌上,依照嫌疑人的顺序,她写上了她们的名字,然后,开始拨打电话,阳光正照在那束粉红色的百合花冠上,一切都显得明媚起来,然而,当她拨通第一个嫌疑人的电话时,她的内心又开始起伏如波涛。
第一个嫌疑人张岚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她正在婚纱照相馆里,化妆师正为她化妆,在旁边化妆理也在为她的未婚夫化妆,她已经找到了那个男人,经过了很长时间的融合、贴近,她和他已经订了婚,并决定在正式结婚前拍摄一组婚纱照片,她和这个男人正在按照流行的方式生活着,不久以后,他们将举行婚礼。这是从电话中展现的个人生活,已经被幸福所完全笼罩着的女人似乎已经忘记了父亲的死亡之谜,也忘记了她曾经有过的嫌疑人身份。直到电话即将挂断的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范晓琼听见了她声音的变调和她脚下发出高跟鞋的声音,张岚好像已经走出了化妆室,她来到了街面上,低声地问道:“你找到了杀死你父亲的凶手了吗?”范晓琼挂断了电话,她不想在这样一个时刻,让已经置身在幸福生活中的张岚回到一种死亡之谜之中去。她把电话关闭了很长时间,喝了一小口咖啡,平静了一下思绪,然后开始寻找第二个嫌疑人,她竟然是自己母亲,噢,母亲,她竟然是第二个嫌疑人。
母亲的声音从一开始就显得异常零碎,她埋怨着生活,埋怨着男人,埋怨着父亲,然而,母亲却正视了一种现实:她一生从来与幸福失之交臂,因为当幸福已经来临时,她总是要操起剪刀,剪断将幸福为此延续下去的纽带,比如,在她零碎的词不达意中,她又回到了第一次婚姻中去,她言称她事实上是可以过幸福生活的女人,然而她遇上一个音乐家,她又是一个猜疑心很强的女人,于是,幸福从她身边溜走了,也就是说因为嫉妒,因为爱欲交织成复仇的火焰,幸福就这样被她断送到了灰烬之中。母亲那些零碎的声音继续下去,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范晓琼的职责,她不断地在生活的过去和生活的现在反复地饶舌,直到她的舌头累了,她突然尖声叫道:“我的女儿,你找到真正的嫌疑人了吗?你找到谋杀你父亲的女人了吗?你找到欧丽丽了吗?”
毫无疑问,母亲为她提供的这根线索并没有被母亲所忘记,她依然能够朗朗上口欧丽丽的这个名字,而且,这个名字使母亲的舌尖苦涩而生硬。当范晓琼否定欧丽丽这个名字时,母亲哭了起来。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哭,然而母亲哭泣的理由很简单,正像母亲的声音那样直抵她的12岁所看见的场景:“难道你已经那么快地忘记你父亲骑着自行车与欧丽丽约会的场景了吗?难道你忘记你父亲抛弃我们的场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