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就握着那匕首说话、开门,直到铁锈色的门打开了,直到她们进了屋,然后开始上楼梯。范晓琼目视着那把匕首,这是可以隐藏在女人提包中的玩物,这是凶器中的一类,它可以刺伤、割破身体中的任何地方,范晓琼竭尽全力地控制住了自己那种为此而颤栗的情绪,因为在她看来嫌疑人的身份已经越来越清晰了,只有这个女人有可能谋杀父亲,因为她的谋杀心理早就开始活动了。
女人一直紧握着那把匕首,即使上了楼梯,她一直在握着它,也就是说,这个女人一直玩弄一种凶器。突然,女人转过身来,把匕首插入了一只苹果的肉身中去,这是在二楼茶几上的一只果盘,上面的几只苹果早就已经开始萎缩,它们开始以身体干枯的形式证明鲜活的生活即将完成。
女人的这个行为暴露出了她的杀机,她的冰冷和残酷。所以,范晓琼透过那把匕首看到了一种模糊的谋杀者的场景,然而,所有这一切都需要证据。
证据就在插入苹果的那把凶器之中已经隐隐约约地出现在眼前,女人消失了两三分钟后突然出现了,她穿上了舞裙,这就是被欧丽丽描述过的舞裙,这是她们身体中的树叶和花朵。女人还上了淡妆,女人说:“我想由此证明给你看,他为什么如此地需要我,我又为什么成为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因为我是舞蹈演员,而你到底是谁?到底是干什么的?当然你是女人……”她一边说话,一边打开了录音机,这个女人竟然过着跟欧丽丽同样的生活,只因为她们离不开舞台,离不开这个男人创造的音乐所环绕的舞台生涯,她们即使在这个男人死去以后都在用种种方式占据记忆中的生活,只有这样的女人才可能谋杀父亲。
范晓琼又一次看到了生活中的雷同,欧丽丽和殷秀花竟然用同一种方式生活着。不过,这是她头一次看到殷秀花的火焰舞,她作为这个女人情敌的角色坐在一角,观看着火焰舞,而此刻,父亲的音乐缓慢地开始上升。
尽管她是父亲的女儿,然而,她并没有真正地溶入父亲的音乐生活之中去,只因为在父亲活着时,他和她之间的那种由历史制造的距离。自从父亲离异以后,她的内心随同年龄的增长不断地跨越出去,她要证明自己是独立的,她要证明自己已经从父母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所以,她很少去触摸父亲的音乐生活。而现实,这真实的现实,可以让她在此刻触摸到什么?
那是父亲的音乐的舒展和由此羁绊了的殷秀花,她的身体一直被火焰所燃烧着,一直在跳着、舞着,仿佛火焰中的碳火已经燃烧到了午夜。殷秀花中止了舞蹈,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去托起她的下巴骨进攻道:“你能替代我吗,你能替代我在他生命中的位置吗?”她没有吭声,这是一种技巧,殷秀花似乎更得意了:“你当然替代不了我的位置,即使是欧丽丽也替代不了我,你当然不知道欧丽丽是谁,你也不知道杜小娟会是谁?哦,我这是这样的女人,我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生命。全部,你知道吗?哦,你相信,你摇头了,你要我证实给你看,对吗?然而,可笑的是他死了……”殷秀花说完显现出了从未有过的颓废,像是一棵生机然的树蕾,突然遭遇到了一场雷霆的侵入。她嘀咕道:“他死了,过去,我也曾经希望他死去,我和他一块死去,然而,他死了,在我之前死了,这是我的一个梦,我总是期待着他死去,如果他能够死去,那么,他就不会由此折磨我了。”她大概是说累了,跳累了,现在,她一步一步地挪向卧室。
在她站在卧室门口的一刹那,她突然又吸入了兴奋剂,这是运动员注入的兴奋剂,目的是为了击败对手。我们的对手就是我们的敌人,勿庸质疑,在这一刻,她是名符其实的情敌。她们是面对面地被一个已经置入泥土和根茎之中的男人所纠缠的情敌。男人死了,他的气息和身体似乎并没有离去,他仍旧笼罩着这房间,他的照片被悬挂着,他的气息在两个女人之间颤抖。而此刻,殷秀花似乎又一次积蓄了力量,要来对抗这个一声不吭的女人,似乎她越是沉默,那个女人就更来劲,这就是技巧:把谋杀者引出来,引到那片迷茫不堪的暗影之中去,校正镜头,拍摄到一切证据。
殷秀花说道:“进来吧!这是我和他合欢时的天堂,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你能想象这个世界吗?每一次我都有在床上等他,他是一个并不喜欢卧室的的男人,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这一点,他尤其不喜欢固定的卧室,有时候,他更喜欢在下榻的旅馆中做爱。所以,我总是不放心,我总想把生活安置在以我为中心的一个世界,我母亲患上了精神病远离异乡,留下了这套房屋,它的奇妙之处在于远离城市。我并不喜欢城市,你发现了没有,每当他的生活混乱不堪时,大都是因为与城市有关,城市的诱惑那么多。所以,我把他带到这个孤独的世界中,这个纯洁的世界,我试图去改变他的生活方式,我在这里有了舞台,有时候,我会让那些村民到我的舞台边来看我跳舞,那时候往往是他最为高兴的时候,他喜欢这些朴实无华的观众,然而,好景不长,总是有什么在召唤着他的灵魂,你看见过他的灵魂吗?”
她笑了,她想用这种笑进一步地挑衅她的嫌疑人,她的谋杀者;她笑了,那种笑有些放荡不堪,不知道为什么,她扮演出了一个另一种情敌的类别:沉默、神秘又高傲地透出一种放荡的气质。女人又一次被激怒了,回到了与女人之间最为敏感的话题:女人或男人的肉体关系。
殷秀花站在了衣柜前,拉开了衣柜说道:“来呀,过来啊,你看见过他如此多的衣服吗?这是他枣红色的、蓝色的、领带,这是他的西服,这是他的夹克,这是他的睡衣,你走过来吧,你来嗅一嗅他睡衣的味道,你嗅过这味道吗?每次沐浴之后,他总会穿上这睡衣,我刚才说过,他并不喜欢床,尤其是固定不变的床,所以,他喜欢旅馆,喜欢过一种漫无边际的生活,可我必须改变他,我把他带到了这里,这里就有了舞台、卧室,起初的时候,我们过得很快乐……有很长时间,我没有犯病,我知道我有周期性的精神病……”
女人说着悲哀地低下头去,她似乎在调整她的心理、情绪和身体负载的疾患,几钞钟过去了,她回过神来,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她继续说:“我要控制住他的一切迹像,我要把他引向这固定在乡野的世界。我们终于一次又一次地迎来了夜晚,我喜欢上了夜晚,每到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就坚信他不会离开了。有更多的时候,男人离开一个女人的速度是难以驾驭的,我把他引向卧室,在这里,在床上,我们相拥着,如果照此那样相拥下去,他就不会死,他一定不会死。”她突然收住了语调说道:“你去睡吧,我累了,到了我躺在床上回忆和他一起的时光了。”她一下子熄灭了卧室中的灯光,驱逐她离开。
范晓琼在黑暗中转身,她眼眶中的潮湿仿佛触摸到了最伤痛的东西:她的父亲的生活竟然被一个又一个的女人牢牢地控制在手中,这是让她为此悲哀的因素之一。
她在茶几上看到了那把袖珍匕首,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证据之一,她拿起那把匕首,轻轻地用指尖温柔地抚摸着它淡褐色的纹露,女人突然走了进来,而且已经来到了她身边,殷秀花低声地说:“你想杀死我,对吗?我告诉你,他也曾经想杀死我,不错,在我发疯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眼神,每一次都是那样,他用一种想杀死我的眼神看着我……所以,我身边必须带上这匕首,它就像我的任何一种首饰一样纤巧,这就是我的另一个秘境,我必须带上匕首,如果他想杀死我,我就使用匕首杀死他……”
录音机在哪里,录音机在录音吗?
她在迷惘和一阵寒瑟中突然想起了录音机,女人刚才说的这番话杀气腾腾,这就是有力的证据,然而,后来她才发现录音机已经停止了转动,因为电池干了。这种疏忽让她感到心痛。她因到了卧室,女人已经带走匕首,女人比她所想象中的要清醒,因为女人没有犯病。她躺下来,那些已经录制下来的磁带就在她枕边,她要像守候梦境一样守候着这些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