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们来到了医院,这是被截住的出租车把他们送到医院的。医生说只是皮外伤,消消毒,用药纱布贴一周后就会好起来的。就在医院里,他们告别了,殷秀花把整个身体依在男人的肩膀上,她仿佛想告诉欧丽丽,这个男人是她的,是属于她的那个王国的使者,她要把这个男人带走了。欧丽丽站在医院门口目送着他们,这两个人将要去飞机场赶下一趟航班,而她呢,她只能留下来,留在原地。
她回到了那根电线杆前,她的前车窗已经被撞碎了,呈现出一片残破不堪的风景。犹如她陷在已经丧失的生活中的处境,她趴下来痛哭了一阵,然后不得不驱车到修理厂去。开始变得寒冷的风无法遮挡地朝她袭来,这是她一生中最为沮丧和失败的时刻。一个星期后,她揭开了那些药纱布,不错,医生说得不错,她脸上的皮外伤又一次揭疤了,她盯着那道伤疤,突然产生了另一种阴郁的念头:如果一周前的那次车祸严重一些的话,就可以要了三个人的命,如果三个人都在车祸中丧生了,那么,战争就不会继续下去了。
又过去了很长时间,她依然维系着那座酒巴中的世俗生活,只有在暮色上升时,每当她坐在小小的化妆室里迎候着舞台时,真正的生活才开始,她在舞台上毫不停息地跳着两只舞蹈,酒巴中也不停地替换着新的面孔。而就在这时,当她跟一个过去在歌舞团的女人通电话时,她得知一个令她的灵魂错乱的声音:殷秀花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把她送到精神病院的是音乐家,她放下了电话,当即给音乐家打去了电话,问他这件事的真实性,音乐家焦躁的声音中挟裹着一种幽暗:“不错,是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现在你知道了,从此以后,绝不会再有一个疯了的女人纠缠我了,殷秀花很可能在精神病院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他们挂断了电话,不知道为什么,音乐家告诉欧丽丽的真相并没有人给她带来快乐,反之,这个真实的状态让她感觉到一种窒息似的东西已经入侵了她的身体。她大病了一场,在医院中,当她被高烧困在病床上时,也正是音乐家的个人音乐会在几个省市巡回演出的时刻。对此,她感到了她的双手再也无法够到音乐家的手臂了。因为。凭着她的呼唤声,她再也寻找不到她与音乐家联络的信号了,因为音乐家已经更换了一切原有的联系方式。欧丽丽此刻蜷曲着身体低声说道:“当我再也无法与你父亲联系上的时刻,也正是你的父亲大红大紫的时刻,而我就这样,利用了我和你父亲从前的关系,在这座遥远的南方海滨跳着我的舞蹈,直到与我经常通电话的原歌舞剧院的一个女人告诉我你父亲去世的消息……好了,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然而,你却什么也得不到,因为我对你父亲的依恋你已经看到了,他正在墙上,在我周围陪伴着我的生活,我没有想到自那场车祸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你的父亲,阻止我想见到你父亲的是那个女人,我现在突然想提醒你,谋杀你父亲的也许是那个女人,那个叫殷秀花的疯女人,因为我听说后来她就从精神病院出来了。”
噢!故事讲完了,故事就在这最后的框架后休息,欧丽丽累了。她的叙述自此仿佛被堵塞起来,再也没有言词可以延续下去。也许是有了新的“嫌疑人”她可以为此解脱下去。于是范晓琼似乎又打开了一道窗户,在窗户外面是大海,是辽阔无垠的大海,是连接起水平线以外的大海。范晓琼已经看见了那个年轻的男人,他从看见欧丽丽的舞蹈以后,他的精神和身体就留下来了,为此,这个年轻的男人就留在酒巴,这是男人旅途中的驿站,他也许会留得长久一些,因为欧丽丽这个女人给他的生活带来的明媚的幻想。
另一个“嫌疑人”会在哪里呢?这个叫殷秀花的女人,她到底是不是谋杀者呢?范晓琼重新被蛛网重新罩住了。这是黑的蜘蛛,这是网的挣扎。然而,欧丽丽在不断地提醒她,在暗示着她生命中的暗礁,在语调中,在那些一起一伏的,并不轻声尖叫的声音中暗示着生活中隐藏着的人性的恶。那是恶之花,是世上最美而又带毒的花朵。
离开海滨城市的时刻已到,欧丽丽在她就要离身时,突然对她说:“也许她是谋杀者,也许不是,因为我只是猜测,一切都需要凭证,好了,你走吧!过完这段时间,我会到你父亲的墓地上去看看他。那时候也许我们还会相聚,也许那时候你已经弄不清楚了这一切,你已经寻找到了真正的谋杀者,也许,只有那一刻,我才会由此摆脱嫌疑人的身份,因为直到现在,我依然是你的嫌疑人……”
不错,范晓琼承认这一切:欧丽丽依然是她的嫌疑人,只要谋杀人未露面,所有她写在名册上的这些女人都是嫌疑人。她拎起箱子,在里面,最里面是她的录音机、磁带,她们彼此相撞,它们彼此浮沉起伏:这就是嫌疑人为什么依然模糊不堪的时刻。范晓琼眼前确实变得片模糊,因为已经走了很多路,乘了很长时间的火车。穿越了几千里的路程。然而,直到如今,父亲的死亡依然是一个谜。这就是模糊,仿佛在一只骨灰盒中伸出手去,触摸到的只是灰烬而已,而与此同时,那个具有生命力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灰烬。而当一个的身体不再具有金属味、盐味、汗液味;不再携带着烟蒂、面包、女人和男人互相穿巡的声音时,到哪里去寻找一个已经变成灰烬的男人为什么死亡的秘密呢?
最困难的事情在于死亡很快地把一个人变成灰烬。这是令范晓琼迷惘不堪的时刻,这是无法纠正生命的是与非的时刻,她很后悔如此之快就将父亲送进了殡仪馆,如果慢一些,再慢一些,也许父亲的身体依然完整地留在冰库中,在那只冰厢式的抽屉里,父亲虽然躺下了,却留下来了身体的形象。如果是那样的话,她有勇气一次又一次地拉开冰封住的抽屉,到那些冰块中寻找到父亲身体中的另一些解谜方式吗?
一切都已经变成了灰烬,已经来不及了,在殡仪馆的轰鸣声,任何骨头都可以顷刻之间变成灰烬,这个现实,谁也无法篡改。很显然,依据父亲的尸身去追循嫌疑人留下的痕迹是可笑的,滑稽的和徒劳的。
现在,只有去寻找殷秀花,她是像树枝和风一样荡漾的生命,尽管她不断地出入于精神病院,然而,她却依然活着,活在肢体语言中,活在这危机四伏的暗礁和涡流之中。所以,范晓琼又上了火车,她现在并不需要太快的速度,所以,她上了一趟很慢的火车,在缓慢之后的继续缓慢之中,隐藏着我们人性中无法分割的一部份:它也许是瓜分过我们焦虑的疼痛,那些疼痛首先是被我们的肉体感觉到,然而才进入了我们的思想,这就是灵魂不堪重负的时刻。每个人都在生命中某一天,某一刹那间承担着这样的一个时刻。
范晓琼来到了火车站,倚依着铁轨。
这些铁轨也许生锈了,也许正在剥离着锈迹,然而,它的命运只承载着火车的重量,它静卧在那里,它由生锈到剥离出锈迹的过程到底有多少时间。范晓琼上了一趟很慢的火车,也许是因为累,让范晓琼喘不过气来的永远是未解之谜的迷惘。这迷惘就像撑着一把雨伞前去父亲的墓地,她置身在墓地上,可以倾听到从雨伞上向下滚落的雨珠,它们沿着伞状形的世界滚落而下,它们毫不迟疑地继续滚落而下,她就那样无助地举着伞,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去与死者会唔,或用什么样的一双耳朵倾听到死的声音。
再缓慢的火车也照常会滑向尽头,这就是人生的目的地,也是火车的目的地。当范晓琼到达这座破败的火车站时,又到了黄昏,殷秀花就生活在这座小城市,她早已经离开了歌舞剧院,回到了她少女时代生活的这座城市。通过欧丽丽的朋友,她了解了这种信息,所以,她来了。
她的脚步声变得有些迟疑。通过欧丽丽追忆和叙述,她已经一次又一次地看见过这个女人,所以,她的角色,她的身份,她的目的是为了撕开这个女人最幽暗和最疯狂的记忆。有可能的话,她要竭尽全力为她伸入到这个女人最繁荣和最哀伤的身体中去,哪怕会被碰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