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个时刻对于张岚来说就是梦想中的纠缠不休的一个时刻;父亲一声不吭地开着车。轿车已经出了城市,正沿着朝外的道路奔驰着。她一声不吭地坐在父亲身边,犹如听到了绵延出千里之外的音符的召唤。两个小时过去了父亲把车开到了一家加油站,她把车门敞开,她想到外面透透气,父亲过来了,慌乱地说:“你不能下车来?”她仰起脖颈问父亲这是为什么?
父亲说:“很危险。”然后父亲就回到了车厢,关闭好车窗以后对她说:“你的身份跟我的身份纠缠在一起,这是一个危险,所以,你一定要藏好。我现在就为我们的生活去寻找一个藏身之地,好吗?”她依然很兴奋地沉浸在父亲的声音所描绘出的这种幻想之中,她缩回了头,她觉得父亲说得没错,他们之间的身份,像敞开的两道不同色彩、不同身份的屏风,他们如果想溶为一体,必须寻找到一个不再用声音、形体和目光禁锢他们的地方。由此,她温顺地点了点头,她现在感觉到了一种十分温柔的感情:这个男人并没有因为蔓生在生命中的阻碍物而舍弃她,他始终在她的生活中。
轿车车在一盏昏暗的路灯牌下,父亲看上去显得疲惫不安。他刚进入一座旅馆安排好了他们准备下榻的旅馆,刚伸出手来想帮助张岚拎起地下的箱子,一个年轻的侍者走过来问他是不是音乐家时,他愣了一下即刻否定说:“哦,你看错人了,也许我跟你的音乐家长得很像,不是吗?”父亲在一脸的幽默之中掩饰住了那种慌乱。
回到客房之后,父亲又松弛地解释说:“幸亏我用了另一个假身份证,这个假身份证上写的名字是我许多年前的一个曾用名,那个名字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不用它了。现在,因为有了你,我还得继续用它,因为如果我使用现在的身份证住旅馆的话,很多人都会知道我是谁。”顷刻间,张岚感觉到一种不舒服的滋味,在那一刻,她想起了年轻的男人贺加林,如果她在之前选择了跟他离开,那意味着什么呢?在三个有限的男人之中,每个人都想由此改变她的命运,每个人都想伸出手来,把她从深渊中拉出来。然而,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除了音乐家之外,前两个男人动用了租房的手段,贺加林想带她到外省生活,在前两个男人之中,只有贺加林是一个谜,因为她从未跟着他,用行为勾通过生活,用行为去私奔。
现在,这种生活算得上私奔吗?她刚在卫生间洗了一个澡,还来不及在卫生间将浴巾裹在身上,她感觉到一种恐怖的气流,这气流是从一个女人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她颤抖的身体藏在沐浴房,她感到庆幸:幸好在之前,她想洗澡了,她是一个喜欢洗澡的女人。因为她总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太容易变脏,自从她在火车站看不到批发商人丁华的地刻,她就被诱骗了。由此开始的生活,使她总是陷入了身体易变脏的状态,每变脏一次,她都想迫不及待地扎进浴房。
人进入浴房,同时获得一个空间,浴房如果越变越大,空间就越大。在短暂的时间里,人在浴房时,并非仅仅是为了沐浴,当水雾把自己的身体所弥漫、笼罩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在很大程度上来说,人对于模糊的需要较之清晰会便强烈一些。因为人只有在模糊中能够感觉到幻觉和希望时时刻紧随自我在放逐。它们一点点在地水草、漪涟、信念中向前递嬗;而相反,人在看见清晰的时刻,似乎就已经看到了结果和处境,在这一状态里,人害怕活在失去迷醉和模糊的结果之中,因为人害怕失去希望。
她站在雾气弥漫的沐浴间,身体却紧贴住门,这道门通往客房,通往外面的全部幽径。此刻,只要她拉开门,就能够感觉到那种气流、磁场和亢奋的存在,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好像是附在气流、磁场上奔涌而入的,她此刻似乎扬起了脖颈,这个女人让她迅速地想起音男人前妻,因为在不久之前的夜总会,这个女人走上前来,折断了那一次音乐家想带她出走的一种现实。
她并不想与这个女人发生面对面的冲突,她一直想避开冲突,因为她居无定所,因为她仍旧是水中飘动的浮萍而已。所以,她自以为可以藏在沐浴间从而回避了和另一个女人的冲突时,突然,一双女人的手似乎已经伸向了门。
门仿佛并没有上锁,她忘了上锁不如说她在潜意识中已经不需要上锁,在这样的时刻,在男人为她在一个小地方的旅馆登记时,一切都是温谧而安全的,它为什么要上锁呢?门打开以后,她依然裸露着身体,因为已经来不及抓浴巾。那个女人,显得无比强悍地开始前来挑衅她说:“哦,不就是你吗?一个三陪女,一个下流货,他这样的男人竟然对你这样的贱妇发生了兴趣。我的前夫间丧失了优雅的品味前来欣赏你、宠爱你、带你娱乐、私奔这真是天大的奇闻啊。”
音乐家走上前来,将一件睡衣抛给了张岚说:“快快穿上,快快穿上。”而那个女人却笑了起来:“哦,我的前夫,你不感到羞辱,对吗,由于这些强大的证据,我可以让你下辈子的名声越来越痛苦,活得越来越焦头烂额,活得越来越羞辱不堪……”女人拉开了门,终于走了。她大概已经说完了该说的,她大概感觉到无聊了,因为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大都是无聊之辈。
这个无聊的女人就是范晓琼的母亲。她一离开,音乐家仿佛崩溃了一般。他突然间丧失了与张岚同居一室的乐趣,他很快就下陷到了一种沮丧和幽暗的情绪之中去。张岚走上前去抚慰他道:“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因为你和她早就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了。”父亲似乎从这种声音中获得了解脱,他们相拥着,度过了晦暗的一个长夜,父亲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到哪里去都没有藏身之处,就在这时,张岚却开始启发父亲的思维说,她可以在她生活过的城市开一家发廊,这样她既可以脱离了夜总会,也可以维持生活,最为要紧的是那座发廊可以是他们秘约的一个地点。如果继续这样旅行、住旅馆,这样的生活方式太暴露父亲的身份了。她这一建议果然得到了父亲的赞同,父亲和她告别以后,很快就把一笔资金打在了她的个人帐户上,而她在开发廊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已经迫在眉睫。它就是变容,即古代的易容术。
她为自己整体形象投入了第一笔资金,她乘飞机到了南方一家有名气的美容院整容时,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头变脸地生活,要彻底地与过去告别。一个多月以后,当她带着整容过的面孔和形体回到从前的那座城市生活时,她已经体会到了一种崭新的生活,已经开始即将拉开了序幕。
这是一场彻底的整容术,它成功地把她过去的形象消解在过去。从她看见镜子时,就已经感觉到了过去已经不再来,过去的她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她试验了一下前去面对过去的姐妹,她们很长时间才认出她来,并准备一一地前去效仿她的行为。不久之后,她的个人发廊开张了,对此,张岚对范晓琼坦言:“是你母亲的阴影让我想到了整容术,你所看到是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在我生活中,你母亲的存在始终是一道巨大的阴影。我总是想摆脱她,因为只要她一出现,我就已经发现了你父亲的另一付神态。我不知道,面对你母亲那样的女人时,你父亲为什么不反抗,相反,他所表现出来的妥协和颤栗让我感到失望了。”
现在,范晓琼已经从上面的故事中感受到了母亲的存在,她惊讶地捕捉到了父亲和母亲在离婚数年以后仍旧被一种梦境所纠缠在一起,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不得其解,母亲竟然不厌其烦地前去纠缠父亲,于是,就像张岚曾经暗示过她的一样:除了张岚是嫌疑人之外,新的嫌疑人现在开始出现了,她自然就是母亲。哦,这个新嫌疑人让范晓琼感觉到一种震颤,她突然开始变得束手无策:因为人性是如此地混沌,无法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