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卧室出门时披上了一根披肩,手里里拎着一只箱子。女人说:“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我要回到我从前出发的一座小镇去,我要摆脱这个差一点掐死了我的男人,我厌倦了这一切。”女人突然发现了范晓琼在睡着她便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研究我,盯着我,我跟你父亲的一切已经成为已经死的秘密,已被你父亲带到墓地上去,那块墓地潮湿极了,你父亲躺在里面。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不错,已经结束了,女人要出门去,她感觉到那个男人是她生命中的一种威胁。所以,她要即刻出发。范晓琼质疑了一下,在张岚打出租车离开的一刹那,她站在后面,她问自己:难道我范晓琼要跟踪这个女人到她从前生活过的小镇去吗?难道我跟踪而去就能揭露父亲的死亡之谜吗?
出租车消失的一刹那,她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被巨大的迷惘所笼罩: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害怕。她突然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被蜘蛛编织的旋律所震撼的小世界;她突然害怕那些舞动的蜘蛛丝会被挣断,在那时候,她就无法触摸到在这个世界与她的灵魂相联系,并为之捆绑一体的那种证据。所以,她招来了另一辆出租车,循着前面的出租车追去。
火车站出现在眼前,火车站出现在奔赴者的面前:这是一座已经开始斑剥的火车站,它的外形看上去就像一张华丽的蜕下的蛇皮,听不到的一种疼痛而隐秘之中的蜕皮声传至耳朵,却可以看见那些剥离的斑点无处不在。这是一个充满斑点的世界,到处都是人为的墙壁,到处都布满了墙壁上移动的斑点。为此,范晓琼正是为了这些为孔不入的斑点来到了火车站。现在,她不想让张岚看见她,她想陷蔽,因为在一条贯穿你我之间的历史长河之中,前者在穿行,后者在隐蔽中穿行,惟其如此,才可以寻找到那种解谜的方式。
她太需要解出谜底了:那是父亲的死,那是一种深渊似的植被,突然从她的身体中长出来,她喘着气,然后又屏住了呼吸。父亲正值人生的美好阶段,他才50多岁,他怎么可能猝死。然而,在父亲的血液中却布满了毒液,这是从何处涌来的液体,为什么突然间让父亲离世?在混乱的火车厢中,她隔着车厢与车厢的距离,她有意制造的距离可以疏离开那个女人的眉宇,她已经看见了那个女人的美丽脸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皱褶,像布匹上,裙裾中出现的纹露,需要一只燃烧中的熨斗才能平息下来。隔着车厢的近距离,她看见了张岚,她缓慢地穿行过来,然后到餐厅中去,到卫生间去,到一节一节的车厢的尽头去,然后又回到她座位上去。这当中,由于范晓琼采取了机智的防范措施,两个女人始终没有面对面地相遇。
范晓琼有意识地避开了这种相遇:因为时机未到。因为她是一个懂得距离的女人,因为只有制造距离,那些悬疑才会移动着。毋庸质疑,张岚已经变成了她世界中的嫌疑人。虽然她并不是一个可怕的嫌疑人,她却是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嫌疑人。为此,世界是多么地寂寞啊,它需要人屏住呼吸,寻找到灵感。许多灿烂的历史的变幻都是在距离中发生的,所以,她需要掩饰、回避、躲藏;它需要借助于这个世界上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的错位,人与物之间的亲切和隔阂。然而,另一张面孔突然晃动了一下,她以为是错觉,因为许多错觉就发生在不该发生的时候,发生在一刹那间。那张脸又朝前晃动了一下。终于,她猛烈地感觉到,这是一张看见过的脸,这是一张并不陌生也不熟悉的脸。脸很重要,许多记忆起初都是从脸开始的,因为脸总是永恒不变地镶嵌了我们的眼睛、鼻孔、嘴巴。这就是特征,眼睛是用来交流、观察的,鼻孔是用来呼吸的,嘴巴是用来说话的,这三种器官,通往我们的身体,最终到达我们的灵魂之乡。现在,那张脸在不远处晃动了一下,她肯定了这个男人就是浙江商人,肯定了这个男人也上了这列火车,是为了追击目标。她更加疑惑了,难道除了自己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会产生追踪、隐蔽的手段吗?
很显然,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追踪,前者是女人,是一个年仅23岁的女性,为了父亲的死亡,那不明不白的中毒剧死,那惨案被警察们搁下来。而通过一个女人看到父亲的情人,她的追踪很显然是为了让父亲的死亡变清澈起来;后来,即浙江商人,他看上去当然比父亲更年轻,父亲是音乐家,而他是商人,这是两种毫不雷同的身份,不会被混淆的身份。他追踪一个女人,是为了情欲的燃烧和愤怒,是为了毫不妥协地去占有一个也许他曾经得到过,现在已经开始离弃他的女人。
两种身份,两种性别,男人和女人都同时到达了这车厢之中,并且潜伏在陌生人群之中,而那个叫张岚的女人并没有感觉到潜伏在车厢中以及她生命中的危机。她置身在车厢,仿佛已经摆脱了那墓地上的忏悔词。那时候,那些隐隐约约从风中弥漫到范晓琼耳朵中的声音揭示了她和父亲情人的关系,而此刻,她回到了她的小镇去了。火车冒着烟,穿越着雾霭,很容易地进入了午夜。范晓琼直起腰颈,她已经犯困了,然而,她依然坚守着,她已经察询到了火车到达那座小镇的时间表,再过20分钟,火车就会在那座小镇上停留三分钟的时间。
短暂的三天时间降临了,张岚下了火车,她毫不回头地朝着月台深处走去。接下来是范晓琼,然后是那个浙江商人,从另一节车厢中走下来。张岚毫不设防地往前走去,就在这一刻,男人却加快了脚步,一阵阵脚步声仿佛铁一样掷在地上,掷在燃烧的火炉中,男人猛烈地冲上前去抓住了张岚的手臂说:“你不可能跑出我的视线之外,我已经盯死了你,有我的存在,你就无法逃走。”张岚回过头来目视着男人,就在这时,她似乎已经看到了另一张面孔在不远处晃动。
此刻,三张面孔似乎在同一时间晃动,他们在这座小小月台上凝固着扑面奔涌而来的时间;他们带着不同的质疑、忧伤、愤懑和个人的情绪;他们带着毫不相同的目的,在这个陌生的月台上彼此在追问着,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在这同一时刻牵制在火车吧的轰鸣而去之中。张岚笑了笑说:“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总是跟着我,难道我已经失去自由了吗?”男人回过头看了看范晓琼说:“你是谁?你为什么总是跟随着张岚不松手?为什么我总是看见你,在不该看见的时候总会看见你?”张岚自嘲似地笑了笑说道:“我告诉你她是谁她就是音乐家的女儿,我情人的女儿。”
男人终于松开了紧拽住张岚手臂的双手,男人垂下两臂,面对着两个女人,他突然变得平静起来了,他走近了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跟踪张岚,因为你嫉恨你父亲的任何一个女人,因为即使是你父亲死了,你的嫉妒依然没有平息,所以,你是对的,我告诉你,张岚就是你父亲活着时的情人,你想象不到你父亲那样的音乐家也会出现在那个庸俗致极的夜总会上,你想象不出你父亲有多下流,我第一次看见你父亲时,你父亲跟张岚在夜总会的包箱内……现在,你终于看到了这个女人,她就是你父亲在世时的情人,她就是三陪女张岚……对了,她不再是三陪女了,是你父亲改变了她的命运,是你父亲帮助她开了那家发廊,然而,一旦你父亲离世,她就变了,她是像蛇一样善变的女人,所以,我不放过她,我像你父亲一样为这个女人付出了许多代价,你并不知道,没有我,这个女人根本进入不了一座大城市……我第一次看见张岚时,她在做什么,你无法想象她在做什么:她就生活在这座小镇上,她跟着孀居了许多年的母亲在这座火车站做清洁工人,那时候她刚18岁,她举着一只巨大的扫帚,于是,我走上前去,我把她带到了火车上,就这样,我将他带到了火车的轰鸣声中,带到了陌生的人流中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我只是让她摆脱举扫帚的命运,我只是为了让她摆脱陷入困境的那个小世界,就像我当年离开浙江的一座小镇一样,然而,当我们到达终点时,由于人群拥挤,她却在火车站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