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时间回到这里,因为范晓琼已经25岁了。沉溺于梦境和回忆只是暂时的,就像我们含着热泪暂时地把一种忧伤的记忆掐断一样,因为我们所拥有的现实比回忆更具体和真实。此刻盯上了一双高跟鞋,是因为在墓地上,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在忏悔,是因为人潜藏着的原罪。这个道理是书本告诉给她的,她大学毕业以后到了一家动物研究所,可她并不是学动物学的,而是学历史的。然而,她抗拒不了这种分配,而当她到动物研究所报到以后,她的主管领导却对她说:“你可以研究动物的历史,你用不着上班,你可以在家研究动物史,我们所里缺乏这样的人才,你可以弥补这个缺口。”她刚在家里翻开那些有关动物学的资料,父亲就中毒身亡了。这是她生命中的重大事件,父亲的死亡成为了谜中谜,连警察最后也没能解开这个谜。
这个谜难道跟眼前忏悔的女人有关系吗?在她隐隐约约倾听到的声音之中,弥散着一些倾诉的碎片,女人好像谈论到了一次争执,在倾诉中,那个女人突然开始忏悔起来,她谈到了折磨,她利用一切机会对父亲所产生的折磨……由此,在这个女人下山以后,她想跟上这个女人的高跟鞋,因为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父亲中毒身亡。她跟上了这个女人,由此她到了飞机场,这个叫张岚的女人也许感觉到了她的影子,在她上飞机的时候,她无意之中看见了她,然而,张岚的视线是模糊的,她当然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个穿着桔红色皮衣的年轻女人会是音乐家的女儿,因为在遗体告别仪式上,范晓琼穿一身黑,很显然,这个女人因为想不起她来,很快就忽视了她的存在。
一个人跟另一个人持久联系在一起并不完全是机缘,而是机缘所排除在外的质疑。从看见这个女人在忏悔的一刹那间,范晓琼就已经开始了对父亲中毒身亡的一系列的质疑。本来,这种质疑已经随着警察毫无结果的调查熄灭了,而见到这个女儿的一刹那间,她又冉冉升起了一种对历史的追究。她从看见母亲在床上背叛父亲时,就在记忆中复制了一种历史,父亲在之前背叛了母亲,而母亲在之后又背叛了父亲。多种原因让她报考了历史系。而此刻,飞机降落在成都,这是一座西南城市,离她所生活的城市很近,近同样需要距离,乘飞机还是需要一个多小时。女人下了车,便打了一辆出租车,她随后也打了一辆出租车。她的追踪是迷惘的,因为历史本身就是由无以计数的迷惘之碎片叠加而成的圆盘。
出租车绕了城市半圈以后在一座发廊门口停了下来。范晓琼惊讶地质疑声仿佛是在问父亲:难道父亲竟然跟这个开发廊的女子有关系。发廊看上去并不大,但有两间房,外面的房间面对街道,所以,做发廊屋,里面的屋子挂着门帘,那是由无数亮晶的珠子缀成的门帘。女人进了屋,范晓琼觉得很困惑,她为父亲的死亡追踪一个女人到了这里边,已经来到了女人供职之地,一座敞开的发廊就在眼前。然而,她却感到一阵尴尬:这是寻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借口的尴尬。她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女人,由此,她利用了惟一学会的窥探术,这是置身在母亲和父亲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中所学会的技巧,所谓窥探术,就是在别人看不到你的时候,利用隐蔽的空间,利用眼神和机智,寻找到你想看到的场景或者你并不想看到的场景。
然而,仅此而已,似乎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了。似乎声音已经停止了,幕布已经合拢了,似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什么秘密可以泄露了,似乎秘密已经由浑浊变清晰了。然而,她不甘心,既然已经随同飞机到达了这座城市,而且跟踪这个女人到达了发廊门口,为什么要放弃呢?她决定去尝试一下,去面对面地碰撞出猜疑的火花。她掩饰住了自己的不自然的神态,这是一个开始,生活总要有一个开始:她进了发廊,与此同时走进发廊的还有一个男人,男人嘴里刁着一根香烟。男人一进屋就走近了那个叫张岚的女人。男人弹去烟蒂,那个已经变成灰的烟蒂上充满了什么,男人总是这样,一边吸着香烟,一边盯着女人的胸脯、腰肢,然后彻底地掐灭烟蒂。这些有限的经验使好感到窒息。可现在男人突然说话了:“我知道那个音乐家死了,这太好了,因为他死了,你就无法去纠缠他了。”
噢!已经快被什么东西所折磨的范晓琼此刻坐在发廊的一把椅子上,空气又闷又凉爽,就像凝固的冰棍朝她的身体猛然撞击了一下。她有充分的理由留下来,因为在无意识之中,这个男人谈到了音乐家。毫无疑问,在这里,音乐家自然就是父亲了。哦,这里飘动起了意外的枝蔓,所以,她留下来了,另外的发廊小姐走前来帮助她洗头,这是她可以留下来聆听的第一步。张岚似乎并不介意发廊小姐和她的在场,她点燃了一根香烟低声对男人说:“即使音乐家已经死了,我也会到墓地上去纠缠他的,因为我愿意去纠缠他的魂灵,而对于你这样的男人来说,即使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也不愿意去纠缠你。”男人笑了,走上前去伸出手来摸了摸女人的下巴说道:“当然,是音乐家把你从三陪小姐的火炕中拯救出来的,我也想前去拯救你,可你不愿意……好了,现在让我们和好吧,你必须正视一个现实,音乐家已经死了。”范晓琼已经洗了头发,现在发廊小姐正用吹风机吹干她的头发。她睁大了双眼看着镜面,在镜面上出现的那个男人的上半身和张岚的下半身,他们离得很近,仿佛要撕开一切,仿佛已经撕开了一切。
果然如此,在他们为之撕开的布幔之中,出现了“纠缠”这个字眼,男人不断地说这个叫张岚的女人去纠缠音乐家,而女人说她就是要去纠缠这个音乐家,即使他已经化为了灰烬,她也要要缠住死者的灵魂。这是为什么呢,范晓琼在这一刹那间里突然回过头去看着女人,她必须抓住这个时机,因为一旦失去这个时机,她也许就会失去勇气。而当她回过头去时,男人已经离开了,张岚若无其事地站在门口,目送着男人,哼了一声什么,她回过头来突然对发廊小姐说:“今天不营业了,今后也不营业了,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开发廊了。”张岚从钱包里取出几张现钞递给发廊小姐,让她快快离开,然后,张岚盯着依然站在发廊中的范晓琼说:“你不是已经洗好头了吗?为什么不离开。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难道你怀疑是我杀死了你的父亲。我早就注意到你了,在飞机上我就已经认出你是谁了,你是他惟一的女儿,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我跟你握过手。”范晓琼盯着女人,她没有想到,女人如此地坦然,这正是令她质疑的地方,当女人越是坦然的时刻,在她看来,也是女人诡秘交织的时刻。在所有历史事件之中,没有单一的,缺乏波浪起伏的事件,每一个历史的开端和结束都是人类的诡秘图像史。
她在研究着这个女人,很显然,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女人像一个谜,首先因为女人跪在父亲墓地前忏悔而变成了谜。她跟踪这个谜而来,她不甘心,她愿意用其生命的力量,去研究父亲的死亡。张岚果然关闭了发廊。她略略知道了一些枝蔓,这个叫张岚的女人做过三陪小姐,当她在发廊听到那个前来纠缠张岚的男人的声音时,她吃了一惊:父亲竟然曾经跟做过三陪小姐的女人有关系。这多少有些显得不可思议,因为它仿佛被一张充满浑浊的脸庞映现了一圈,它是一个圆圈,无论如何,人生都是围绕着圆圈在做游戏而已。她甚至已经感受到了侮辱。父亲,是她为之崇敬的男人,甚至是她的偶象,自从父母离异以后,她跟随着父亲,也就是说她有了父亲这样的男人她的监护人。然而,父亲总是在演出,总是不断地外出。在父亲的外出之中,她培养了独立生活的习惯,所以,考上大学以后,虽然她跟父亲生活在同一座城市,然而,她却开始住学生宿舍,似乎这样她能够看见父亲的机会就更少了。当然,一旦父亲呼唤她回家时,总是父亲为她准备好礼物的时候,父亲外出演出时总是会给她带来一件又一件的礼物。那些礼物中有新编的汉语词典,它们散发出油墨的香味;有装在精美盒子中的一块意外的手表,它支配着她行为中的时间;有蓝格子衬衣,那件衬衣曾经在她的生活中显示出了星空似的蔚蓝。她知道,父亲用他独有的方式爱着她,当然她也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去爱父亲,自从与母亲离异以后,父亲就没有再婚,尽管父亲身边总是有女人的影子。当她偶尔回家时,总是能够感觉到并嗅到从父亲卧室中弥散出来的一种味道:它是肉体的,是那种从褪下的长丝袜中,从褪下的乳罩之中,从剥离开的内衣之中散发出来的充满了花粉似的肉欲之味。她并不喜欢嗅到这味道,每当这味道扑面而来时,她就回避着,并力图去理解这种异味,她是女人,她了解这味道是从女性器官中散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