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果真越过了小巷的幽秘,那是潮湿的,甚至是发霉的幽秘,从被窥视到镜头中出现在眼前的自行车上竟然是父亲的形象。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一个年轻的女人,那女人不会超过20岁。父亲的脸,一张被喜悦和幸福笼罩的脸,已经很长时间了,她没有在父亲脸上看到过的喜悦和幸福现在竟然出现了。母亲靠近了她的耳朵说:“你看见了吧,那个坐在你父亲自行车座上的女人,就是我们歌舞团新来的伴舞者欧丽丽。”自行车过去了,在母亲的耳语声中已经过去,突然不见踪影了。母亲靠近她的耳朵说:“你父亲已经开始背叛我们了,我听说他租下了房子,与那个欧丽丽同居在一起,这对狗男女,真不知廉耻,所以,母亲顾不上你了,母亲要做一件事情。”母亲带着她离开了小巷,她感觉到在母亲的胸膛中如今正激荡起一股浓烈的火焰味道,一种无法抑制住的仇恨使母亲的脸变了色,它变成了炉中的炭火那样红。那天晚上,父亲没有归家,之前,父亲也有不归家的时候,不过,那时候父亲似乎有不归家的充足理由,她要随同乐团到外地演出。而且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总是要出门的,因为乐团不可能永远固守着一座城市。
然而,那天晚上,父亲一夜未归家,而母亲已在半夜消失了,她是在午衣时分听到关门声的,当她听到楼梯上下去的声音时,她便知道母亲下楼去了。那是12岁时一个混乱的夜晚,因为她才12岁,她当然不会被这种混乱所困扰,她很快又睡着了。她忘记了这些令她的成长不愉快的事情,因为她无法利用她的成长的历史走到这些事件之中去,她似乎是局外人,在严格的意义来说,她只不过是借助于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所建立的家庭生活来生少、成长。然而,她注定要面临着一种选择,一种父母的婚姻生活瓦解以后的选择。
此刻,让我们随同范晓琼的回忆,尽管这回忆显得沉重而混乱,我们也要随同回忆之翼沿着那些布满暗礁和斑点的墙壁进入一种私生活的混乱之中去。那天晚上,父亲带她去参加音乐会,那是父亲职业生涯中一场由他个人作曲指挥的音乐会的预演。在乐团内部的演奏大厅里,她似乎是惟一的听众,她坐在台下,父亲身穿黑色的西装,系着桔红色的领带,这就是父亲吗?她仿佛是头一次真实地面对着父亲的形象,那是一组关于河流的交响曲,难道它竟是源自父亲的心灵吗?而在今天之前,她对父亲并没有多少了解,她只知道父亲跟乐器在一起生活,但她没有想到父亲在乐团竟然是作曲家,也是指挥家,当父亲站在台中央时,父亲就变成了乐团是最醒目显赫的人物,父亲扬起手臂的时候,那些轻盈涌动的河水仿佛哗哗地响着,离她是如此地近。她开始用湿润的双眼看着父亲,她突然发现自己真正地感受到父亲,并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爱上了父亲。当她同父亲回家时,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抱着父亲的腰部,她想更深地贴近父亲,她想更深地进入父亲那个音乐世界中去,随同那些自由流动的河水来回地波动着。她根本就没有想到,一场意想不到的颠覆就在眼前,就在离她最近、最温柔的地方等待着她。
门打开之后,她就听到一声尖叫,那是从父母的卧室中传出来的声音。父亲朝着卧室走去了,父亲对尖叫的反应和感受力似乎比她要敏锐得多一些,那是一钟超出常规的尖叫:类似一片经过烟蒂所烙伤的手臂,然而,它更像是欢欲中的呼叫,后来离她是那么陌生,直到再后来,她才随同年龄和阅历理解了那是一种欢淫的喊叫。
父亲迎着喊叫声冲到了卧室,她也过去了,却被父亲挡在门口。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她已经无意识地窥视到了这样的一幕:我们的一切都有可能是在无意识之中被我们所经历和目睹的。包括罪恶、影响我们一生的罪恶是在无意识之中与我们相遇的。年仅12岁的女孩子毫无疑问,要在她的成长阶段看到这样充满羞辱的场景:在父亲用身体挡住她拒绝她窥伺的一刹那间,母亲赤身裸体在床上翻滚着,同时赤身裸体在床上翻滚着的还有另一个男人。
父亲拉着她出了门,她感觉到从那一刻开始,父亲就用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了她。父亲拉着她的手拼命地往外奔去。如同父亲交响曲中的一股强劲有车的旋律在往河流的远方奔涌而去。父亲把她带到附近的一家旅馆,那天晚上她和父亲开了客房,就住一旅馆里。父亲整个晚上似乎都没有睡,一直守候在她床边。而她呢,侧身面对墙壁躺着,她总是在做一系列的怪梦:梦中穿梭不息的人赤身裸体,让她感到惊悸不安,然而,终于过去了,在旅馆住了一个多星期,他们依然要回去。留在旅馆是短暂的,而回去是必然的,接下来是选择,因为父亲和母亲面临着离婚,而每当这时,母亲就目睹着父亲,他们通常在并不愿意争吵的情况下发生战争,那件事情发生以后,父亲再也不到卧室睡觉,母亲依然睡在卧室之中。之后,范晓琼再也不想叫母亲,也不想与母亲面对面地相遇。她毫无疑问选择了父亲,她将把以后的生活交给父亲,母亲将她拉过去低声劝诫说:“你都看到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看到,你父亲在背叛你我,我只是做给他看,让他知道我同样也可以背叛他。现在他不要我了,难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母亲说话时,眼皮不停地眨动,仿佛想在毫无意义的眨动之中承述时间中发生的事件,并不是由她个人造成的,而是由她的父亲制造了生活中致命的游戏。然而,她不知道游戏是什么,在那天上午,母亲谈到了游戏规则,可她听不懂母亲谈论游戏规则时,从声音中发出的愤怒火焰。她最终选择了父亲,是因为母亲赤身裸体和一个男人赤身裸体的形象让她蒙受了一个年仅12岁女孩不该蒙受的耻辱,那时候她对耻辱的感受力已经很强烈了。这耻辱通过她的身体显现出来的特征是心悸,一次又一次地心悸通过梦境使她失去了良好的睡眠。
有很长时间,她都在有意识地绕开那间卧室,直到父母解开婚姻关系,那是一个不寻常的晚上,父母彻夜未归,而父母将在第二天去办理离婚手续,她似乎不想面对母亲,她不想用一种生硬的态度去面对母亲,她在逃避,用一个年仅12岁的女孩子应有的心智回避着母亲那种神经质的目光。她早早地就掩上了门,母亲却像一个火焰中的幽灵带着一种被火焰熏倒过的愤怒和阴郁来到她的床边抚摸着她:“你知道,我并没有错,我只是为了报复你的父亲,我是爱你的父亲的,然而,他却背叛了我,背叛了我的幸福和婚姻;你知道,我的女儿,我并不想导致离婚,可你的父亲一定要坚持与我离婚,你肯原谅我吗?”
她面对着墙壁,她在内心一次又一次地坚决有力地抗拒着母亲,自那件事以后,她对母亲的感情仿佛降温了。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不可能回到那种亲密的关系之中去。她甚至对母亲已经产生了厌恶。于是,婚姻彻底瓦解了,母亲拎着箱子离开时,她背转过身,然后又回过头来,母亲拎着箱子越过台阶来到她身边突然对她说:“我不甘心,我决不甘心,我一定会寻找时机去报告复你父亲的,我相信时间的力量。”这声音撼动着12岁的范晓琼的身体,使她仿佛又一次蒙受了梦境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