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刀锋上的秘密
他感觉到身体的不适,但他不愿意上医院去,本的话久久地在耳边回响:“…时间是有限度的,当时间已经被一个垂危的人全部经历时,无论是生病的,还是健康的人都会被时间带到另一边去……”这些话不间断地回响在耳边。
当他驾车在街上时看见了琼,琼上了他的车,琼说她要去教堂阿南说:“我和你一块去吧,我可以在那块草坪上等你。”琼说:“我深信你会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你永远成不了一名教徒。”
他没有告诉琼,他梦见过一座宫殿,他跟母亲来到了宫殿,他曾看见过那些银灰色的浪花,浪花深处就是上帝的语言。
他没有将这些告诉给琼。
他看见了玫和陶池手挽手走在大街上,他将车停在马路边缘,他想看看玫和陶池的身影。从时间上看那是过去和现在的重叠,玫身穿白色的连衣裙,玫的头发长长了,披到肩下,玫的身材苗条而修长。陶池的身影使他想到了一座舞台——他们的身影交又在一起,但不存在惜恶与仇恨,也并无真诚相见。这就是他跟陶池的关系。
琼轻声说:“你如果信教的话,你就会改变一切想法。”
他告诉琼:“我是想送你到教堂去,而我并不想去……”他说到这里轻声叫了一声。
琼说:“阿南,你的脸色很差,你是不是在生病?”在琼的声音中,他感到伴随而来的是一些破碎的东西正呼啦啦地朝他脸上扑来,他感到夏天已经到来,但是他意识到在自己的身体里正有一股恶臭的寒风似乎在席卷着自己的噪子。刚才他叫了一声,他一直没找医生看病,他害怕听见医生的声音,就像本那样的声音。
他将琼送到了教堂外面的草坪上后对琼说:“我不像那年一样坐在草坪上等你了。”
“为什么,阿南?"琼问道。
他没有回答,当那天早晨他把女记者的手稿烧毁时,他体会到轻松感的同时也体会到了一种相当强烈的蜕变,虽然夏天已经来,他却嗅到了一种来自死亡的臭气,那种针尖般细小的臭气从手指、四肢中传递着最后的信息,从粗糙、灰色、暗淡无光的镜子中散发出一种县花一现的明亮,那是他脑中的迷迷糊糊的光泽,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那座舞台,粉红色花瓣的亮光使他意味着为那群人演唱,为那群踩着脚、欢呼雀跃的人演唱。为此,他曾去看过那位舞美设计者,那个人从春日阳光灿烂的早晨开始就进行了对的新的虚构,器栗被画家的笔画在画布上,他们突然感到就像进入了钻石般发光的黎明,那光彩灿烂的器栗虚构着演唱者的命运。为此他对画家说:“你一定得画出最红的膠栗来,画出最灿烂的器栗来。”
所以,他不能跟琼进那座教堂去,作者早就说过他不可能成教徒,他永远也成不了一名教徒,所以他背弃那些在梦中看见过的《圣经》之后就彻底地遗忘了。
他的遗忘给他带来了另一种欢乐,这种靠近死亡的一条河流的滑润细流对于他来说变成了一个无限的期限,他烧毁那部手稿时就已经知道,对于那些秘密来说——现在已经是最后的秘密,包括那种鲜红色的署栗也是最后一朵,因而他在镜子中看到的面庞也是最后一次——所有的秘密和变丑的镜子都是最后一次周游着一圈欢乐的河流。
这种欢乐不知道是谁带来的?
他站在暑栗的花丛中,这是画家虚构的署栗,画家和他都面对着婴栗在同一时刻打了一个哈欠,画家一边打哈欠一边画着器栗而歌手则一边打哈欠一边观看着画布上的器栗。
“画得红一些,再红一些。”他打着哈欠不住地告诚画家。
画家看他一眼异常亢奋地说:“你知道不知道这已经是最红的器栗,这已经是世界上最鲜艳的膠栗,这已经是世界上最疯狂的器栗。”
他笑了,他笑着离开了画家,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他走到一家时装店的镜子中去时发现镜子中有一女人正注视着他。
他并不认识那女人,他错了,那个女人并不是在注视着他,而是在镜子中看自己试穿一件时装的模样……在这种情况下他走出了商店,他重新驱车前行,在整个过程中他看见了鸣城的大街小巷突然被他举行演唱会的广告画覆盖了。墙壁、玻璃框内、电影院门口、学校大门、商店的两侧、厕所的对面、食品厂的门口、花店的玫瑰花丛下面……广告画上的歌手仍然穿着那件红皮风衣,画面上似乎随时可能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一声迅猛可恶的爆炸人群中他还看到了陶池,他感到非常惊讶,陶池戴着宽大的墨镜身穿丝绸白衬衣,他看不到陶池的面孔,但看到了他的背影,他站在人群的外面,实际上前面只是七八个年轻人,他们正在议论纷纷,陶池就在他们的外面,他手里还吸着一支烟,但是那支烟似乎已经灭了,他整个人的注意力全在那张红色的大幅广告宣传画上。阿南喜欢看这种场景,他不能猜测陶池的心情,因为他知道陶池给他的印象就像那座水晶般的教堂。然而,他仍然知道陶池在与玫的婚礼中告诉他的那些话,那把藏在胸前的七首,后来被他带回了家,至今还藏在洗手间的壁台上面,那把七首就是陶池的影子,也是凝聚着陶池隐私的一段历史、一段故事。阿南突然从他身穿丝绸白衬衣的背影中看到了陶池的面孔,经过了多么漫长的季节,经过了乌群不停地更换地面和乌巢中堆积的一层层发白的鸟粪的季节,他度过了一个春天,那时刻,他艰难地深陷在美丽的春风中,又过去了夏、秋、冬,最后又来到了夏天,首先是他埋葬了那位神秘的女记者,就像她慕前的花朵一样他埋葬了面对他的那些嘴唇、颈项、娇弱的乳房,同时也埋葬了那部未写完的秘密的书;他想到这些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的失败。他的失败由于陶池的在场就像一只奔跑的马突然在一夜之间被击倒,那匹马在荒野被活生生地解体,日复一日地有一种惨败的活动在马周围的组虫般的东西在暗暗地毁灭着他……
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车子,他穿过马路上的人群,这时他看见那些街道上绿色的叶子在不停地抖动,树叶和花草都相继发出低微的簸簸声,他得穿过马路上那些人的肩和头才能到达陶池的身边,夏天,整个夏天,包括夏天的马路、车辆、交警的手都在不停地颜栗,一种炎热、滚烫、瑟缩、伤心的抗议。这种抗议他过去体验过,但是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刻。
他已经来到了陶池身边,他来到他的前面,但是陶池面无表情,陶池正在坚硬地站立着,那种僵硬的神态使阿南大吃一惊。他摇了摇陶池的手,那双手是那么冰冷,就像触到了被风雪吹着的一种钢轩。他摇了摇陶池的肩,陶池便缓缓地倒在了他怀抱。淘池被送进了医院,医生对阿南说:“已经太晚了,太晚了。”阿南坚决地说:“请你们想尽一切办法……”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硬咽着。
他给攻打去了电话。
玫在电话中吸泣着说:“我知道……天啊,我早就知道,陶池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有这种病,除了我和陶池外……”
阿南放下了电话。
医生们投入抢救的那天下午阿南回到了家,当他在洗手间的壁台上找到那把刀刃时也正是陶池死于急救室的时候。但是,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将这把刀带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有一种疯狂的念头想把这把刀刃带到新西盆地的荒原上,他要把那把记录着陶池历史和故事的刀刃埋在新西盆地的荒草丛中。他这样做第一是为了帮助陶池忘记那些平静的、瑟缩的、伤心的抗议,第二是为了让陶池交给他的那把刀刃从自己的手中秘密的转移。
他带着那把刀出了门。在驱车途中,他觉得那把刀就像正在分离那匹马的干尸和骨骼,分离那匹失败的马的铁锈色的散骨。陶池与自己都在观看着那把刀刃的游戏,而这些游戏已经化为做骨。
除了陶池之外,没有任何人看见过这把刀,所以,歌手要把陶池递给自己的这把刀马上转移。除了自己之外,没有谁看见过这把刀,它记录过游戏中那种平静、瑟缩、伤心的抗议,所以,歌手要让这把刀死亡。
自从发现了新西盆地以后,他就把那片吹拂着风,有荒草起舞的地方当做了一个诉说秘密的地方,每一次,当他驱车去新西盆地的路上,总是禁不住激动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次次驱车到那片荒原去。
他想起带着那个出走的女孩到荒原上时,他是那么讨厌那女孩的存在。那个叫雷的女孩,那个爱上了他并使他由此逃走的女孩她到哪里去了。
雷就像一小组由音符组成的音乐长片,可他已经记不住雷的模样,即使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他也不会认出雷来。雷给予他的只是一个因出走而搭乘他车的女孩——他现在想起了雷,是因为快要到新西盆地荒原了,因为他第一次发现那片荒原的辽阔和美丽时,身边站着一个女孩。这就是他想起雷的原因。
雷也许仍然带着那只古旧的钟,那只像守护神一样的钟在出走,有些人生来就是为出走而活下去的。比如,雷那样年轻的女孩。
阿南感到愉快起来,不知道是回忆起雷时滋生的愉快,还是别的什么。
到达新西盆地荒原后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他带着那把刻有陶池缩写字母的刀从车上下来,新西盆地荒原仍然像以往那样吹着风,那些风是从辽阔的盆地之外吹来的,也许是海风,也许是来自更远的城市的风。
新西盆地荒原现在开满了野花,绿色的草慢被风吹拂着就像海上的波浪,这是阿南看见过的新西盆地的夏季。而他手中的那把刀被他带着,似乎会破坏这里的和谐。
新西盆地荒原上的风向他吹来,每一阵风似乎都在吹开一道空屋里的门,静止不动的天空下面突然驰来一辆红色的轿车,阿南在轿车开进新西盆地的那一瞬间便发现手中的那把刀已经掉了下去,那把刀随同它的秘密掉进了一片被冻僵的世界、不停止地风化、剥落从而形成的这片著名的新西盆地荒原的一片花丛中,一片角阔的深处。
那辆红色轿车停在了他车的旁边,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人。
尽管他已经阻止过这种判断能力,但是他还是认出了那是雷。在认出雷的那一瞬间,他仍然被那把被新西盆地荒原所收留的刀被那种任凭时间这条河流满载着的那种不通过秩序和规律而把一件事实毁灭的瞬间所感动着,正是这个时刻,雷正在那里等待着他。
当他看见那辆红色轿车开进荒原的时候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多少年前那个逃跑的时刻又浮现在眼前,那个夜晚过去之后他是为了逃离雷对他的爱情。当雷站在他身边时,他被时间这种无声流淌的河流所支配着。
雷说:“你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刻已经过去,你知道我坚信会找到你,这是因为什么吗?”
雷说:“因为有这片新西盆地荒原,多年前我曾记得我站在你身后,我激怒了你,那时候我就知道你离不开这片新西盆地的荒原。它像秘密之泉一样不会被你遗弃……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在新西盆地荒原上出现。你知道为了这个信念,我失败过多少次……当我来到这里面对空无一人的荒原时,这种情景我重复过多少次,那些野花吹拂着,有时候则是无边无际的荒凉……”
雷说:“想看一看我的那只钟吗?”
雷将那只钟从车厢里拿了下来。
雷说:“你别笑,这真是一只很旧很旧的钟,但是这只钟从我幼年的时候就陪伴着我,我丢弃过很多旧东西,我不喜欢旧东西,但我对时间的感受就是从这只钟开始的,每天晚上我都要上紧它的发条,然后它才会旋转。你离开的那一天,我看到了我的钟,我就是在那种时间里感觉到你已经走远了……”
在雷的声音里阿南想到了那把刀,那把刀现在已经不再属于陶池和他,那些刀锋上的秘密已经风化了。他走到雷身边,从雷的手里接过了那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