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女记者的死亡
当阿南听到女记者的死亡消息时,他正在配合他的乐队唱那支《旧梦》的歌曲。女记者的兄弟告诉了他女记者是昨天晚上自杀的,桌子上遗留着一部没有写完的书,在女记者的遗嘱中只有一句话:“请将我这部未写完的书转交给阿南。”
死亡变得具体了,他掏下电话,他一直在反抗这个消息,因它是那么突然,它是那么突然,他现在还记得几周前——女记者离开的那一天,那天早晨他站在卧室中将自己的那个梦告诉了女记者。那个关于歌手看见女记者死去最后自己坠入河中的梦使得女记者听完之后惊厥得几乎晕了过去。
他一直在回忆他站在窗口目送着女记者在围墙下消失的最后情景。
那么女记者为什么要自溢。阿南一直抗拒着这个事实,当他来到女记者的家里时,她的兄弟正在等着他的到来,他还是第一次到女记者家里来,而且第一次知道女记者跟她弟弟生活在这座城市,他们的父母早就逝世了。
女记者的弟弟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他面色苍白,但平静地看着阿南,他告诉阿南昨天晚上他还跟姐姐谈论阿南将要举办的演唱会。后来他姐姐突然说她累了,她该去睡了。然后,女记者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今天上午女记者的弟弟感觉到姐姐一直没有出来,他敲开了门才发现了那个最悲惨的情景,姐姐用绳子结束了自己。
阿南来到了女记者的卧室,他首先看到了那根十分纤细的尼龙绳子,被女记者的弟弟剪断的尼龙绳子——这种用最简单的方式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种情形令阿南感到自己的头在慢慢地开始痛起来,他的头开始痛起来,那些被剪断的绳子仿佛将他的头拥了起来,拥了起来……他无法面对那些绿颜色的绳子。
但是他看到了女记者躺在床上,一块白布盖住了她的全身,一块白布盖住了一个自溢而死的年轻的女人。
阿南一直在强烈地反抗这一切,反抗那些绳子勒住了一个女人的脖颈,在几秒钟内让那女人不能动弹,迅速死去;反抗那块白布从头到脚盖住了一个女人的死去的身体,盖住了她自溢后苍白的面庞……
死亡的这种简单性使阿南的内心遭到了猛烈的躁蹦,他还来不及想这是为了什么,一根绿颜色的尼龙绳子可以瞬间使一个呼吸不到世间的空气,他只是反抗着这件事实。
女记者的弟弟将一叠厚厚的手稿交给了阿南并对他说:“我不知道这上面记录的是什么?在这之前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姐姐认识你,但是我和姐姐一样都喜欢摇滚,并且喜欢你的乐队,我们不住地谈论到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姐姐总是呆在她的书房中,我只知道她正在写一本书……那本书也许正是这本没有写完的书。”
阿南帮助女记者的弟弟将女记者安葬在鸣城的公墓的那天,下着细雨,墓畔的另一边就是唐旭,再另一边是雯萍的墓地。女记者的这片慕地上大都是一些新墓,细雨淋湿了泥土和花枝。他撑着伞久久地忙立在新慕前面,直到现在他都在抗拒着女记者被装进棉材的事实。他撑着伞久久地注视着这座突然升起的坟墓,他想象着女记者跟他呆在他的卧室中,女记者身穿一件粉红色睡衣,不住地鼓励他说:“说下去,说下去,说出那些压住你的东西。”
那些东西伴随着她手中的酒,她吸着酒,像一位母亲那样给予他勇气说下去,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他因此找到了诉说内心的秘密的对象,他毫无顾忌地向她诉说着,他们在一起的那些白天黑夜里,他将他的全部秘密交给了一个年轻的女人。
而这就是她用绿色的尼龙绳勒死自己的原因——歌手突然感觉到了这一切。
秘密最早是歌手一个人承担的东西,那些在很长时间内像种垃圾般蕴藏的罪尊,在一种特殊的条件下日复一日使他陷于绝望之中,他带着自己溃败的影子穿过那种思索与行动之间无法克服的对立—直到那个女记者在阳台下面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相遇,于是,他着了迷,他像渴望钻人一个女人的体内一样,强烈地将自己的秘密交给那个年轻的女人承担,那双捧着酒杯的双手轻轻地、镇静地护住那杯子,以免让酒杯里的酒溅出来——让虚弱的歌手中断叙述,她是那么镇静——就像她粉红色睡衣中柔软的乳头坚实地祖露着,面对着他那隐藏在厘子和陷阱中微弱的声音……
既然如此,既然她敢于倾听完歌手易碎的声音,那么,她怎么会用一根尼龙绳子结束自己的生命,当她解开扣子,用柔软的双乳贴紧他那痛苦难忍的秘密时,他看见她是那么热情,她用柔软的嘴亲吻过他的胸膛,那是因为她坚信歌手的秘密就藏在里面,那些由上帝操持的慈悲的命运之神就在胸膛的外面撞击着歌手的血液和骨头,所以,她用柔软的嘴唇亲吻着他的胸腔——那完全是因为个女人可爱而又可怜的本能。凭这种本领,她看见了歌手孤单寂奥的秘密已经生长在歌手的身上,像癌细胞一样遍及了歌手的全身……所以当歌手告诉她那个梦境时,她差一点昏厥过去。
但是,她坚持要写那部书,她要如实地记录歌手胸膛上那片被恶瘤遍及的秘密,很长时间,她一直处于一种昏厥的状态,她充满希望写着那本书。
她内心的恐怖是无法辨认的,随着文字的延续,歌手的恐怖开始出现在她的身上,她一次次否定着那种融化、解体的恐怖,但是也一次次地进入了那些书中的事件中,这种恐怖残酷地越过她的血肉,她移动着右手,那是她用来记录文字的手,她那纤长的手指握住那支笔,她感到自己在用手接触着一种使她想呕吐的事件
一那就是那些难以置信的、可悲的、脆弱的、溃败的、正在死亡的秘密。
她看见了歌手的死亡——或者是梦见了歌手的最后一日像一只玻璃杯子般脆弱易碎的时刻,于是她疯了,她疯狂地找到了那根绿颜色的尼龙绳子。
因此,她没有写完那部书,因为她知道歌手会死去,所以她必须先死。
歌手阿南将那部未写完的书带回了家。他像女记者的弟弟一样并不知道这是一部怎样的书,他带回家完全是为了尊重女记者的遗嘱。他将那部手稿在书桌上放了好几天。
夏天到了,他等待的这个夏天已经到来。鸣城被热烈的夏天的阳光照耀着——但是他仍然想到了女记者的死——当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桌子上的那部手稿中时,他敏感地感到那部手稿一定跟自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是真正的男人跟女人的关系,他们仅仅是一种互相容忍而已。阿南容忍女记者身穿粉红色睡衣看着他的秘密,那些使一座房屋猛烈摇动的秘密,而女记者容忍着一位歌手隐藏在胸腔中那些令人伤心的、昏厥的秘密。
一股寒气袭来,他敏感地猜测到那部未写完的书一定跟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在一个黄昏的时候开始翻着那部由女记者撰写的未写完的遗著。第二天早晨他读完了最后一页。在阅读的过程中他几乎忘记了那是一本记述他自己的秘密的书。当他读完时,他才感到女记者记录的那个带着众多的秘密死去的人就是歌手自己。
他现在终于解开了那根绿色的绳子让一个女人自溢的秘密。那堆手稿的意义完成了。没有一个人像歌手此刻这样清醒,当他划燃第一根火柴时,他冰冷地、绝望而颜动地相信:那些秘密将由此化为灰烬,从此以后,没有第二个人会撰写这样的关于秘密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