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在母亲的身边
当他伸出手来想敲门的那一刹那间，他双眼紧闭，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是一种紧紧压迫自己的沮丧，另一方面是一种忍受能力的下降，他刚伸出手来就看到了母亲的那张脸，作为母亲来说，这是他降临人世之后看到的第一位妇女形象。母亲自始至终给予他的都是一种现实和梦幻的记忆，犹如他驱车时在马路奔涌的人群中看到母亲时的那种激动。
但是他必须具备勇气敲开母亲的门，今天晚上，除了寻找母亲之外，他已经别无去处和别无选择。此刻，似乎只有母亲的目光和声音会将他从无边无际的怪楷中释放出来，就像越是在无知觉的甜睡中下沉，他越是在失眠的清醒中上升一样。他现在是如此的需要自己的母亲，他渴望马上听到母亲的声音中饱含悲哀的镇静，注视着他的回归，就像在舞台下面看见败北的身影与黑暗凝固在一起一样。
他再一次举起了手，母亲很快就听到了他的敲门声。母亲的睡眠被一个失意的儿子的手惊醒了，她就像倾听着频丧的音乐一样辨别出了这是她儿子的敲门声。当她在黑暗中隔着门叫出他的名字时，他感受到了母爱中的甘泉。
“很抱歉，”他说，“我叫醒了你，母亲。
“没关系，我很想你，阿南。
“澳，我一直想念你。”
她声音中再一次像记忆中那样饱含着哀励的镇静。
在阿南的记忆中除了小时候与母亲紧紧拥抱过之外，母亲与自己很少拥抱过。这一次也是同样，他们没有拥抱。
阿南在阳台上的黑暗中站了一会儿，隐隐的花盆中的一株枯了的花枝像是黑色大理石上的花纹。周围的墙壁中发出一阵蝉声的鼓噪。在他注视黑暗时，母亲一直站在他身边，很久了，他似乎与这种温馨的母爱的气息疏远了。
他和母亲回到客厅，母亲没有问他为什么深更半夜才回家来。他发现母亲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母亲说：“阿南，我感觉到你此段时间过得不太愉快。”
他说：“我今天跟玫离了婚。”
“哦，阿南，跟女人的关系无论怎样变化都是你记忆中的一段历史，你可不要厌恨玫。”
“母亲，我从来没有。”
“那好，有些话母亲必须跟你说，因为如果今天不说我害怕今后没有机会跟你说。是关于你唱歌的事情，千万别进人那种心神不定的状态，一个人的成败是轮流旋转的，上帝不会让一个人永远成功，也不会让一个人永远败下去。”
他吃惊地听着母亲的声音，他没有说话，他现在感觉到很累累了，他从窗口看出去，灿烂的繁星触及着他睡眠的那根神经。他在母亲的另一些声音中睡着了。
母亲没有唤醒他，只是为他盖上了一床毛毯。
他的睡眠是安静的，也许他敲开母亲的门就是为了进入一个拥有星星的梦境。
在梦中他从来没有那样幸福过，母亲牵着他的手走并渡过一条有水声流滴的河流。母亲对他说：“阿南，你还从来没有学会过在水里游泳，别害怕，母亲在拉着你的手。”
他们来到了一片有房屋的地方，明朗的夜色预兆着将有霜冻。他感觉到全身寒冷，他抬起头看了看母亲，母亲在夜里是那么美丽，母亲对他笑了笑，轻声说：“你感觉到冷，对吗？我们到那房子里去就不会太冷了。”于是，母亲仍然牵着他的手进入了一座巨大无比的宫殿，母亲说：“阿南，你会读墙壁上的圣经吗，读给母亲听听，我的舌头和眼睛都不管用了。”
他抬起头来，宫殿使他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的感觉，同时也感到恐怖，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他注视着墙壁上艺人们雕凿出来的文字，那些文字神秘地镶嵌在凹进去的孔道里，像喷溅着一条条的银灰色的水浪。
他还是头一次吟诵《圣经》。在他看来这些符号正在选择着它下面的每一个人奇怪的选择，他吟诵道：“那孩子一天天地长大了。身心的发育都很健全。他生活在荒野之中，直到他在以色列人中间公开露面为止。”在他吟诵的时刻，他感觉到有风吹拂着那些灰色的水浪，他吟诵道：“牧羊人把羊带出羊圈，便走在羊群前面，羊群紧随其后，听从牧羊人的召唤。羊群不会随便跟着人乱跑，相反，它们逃避陌生人的声音，因为它们知道这不是牧羊人在召唤。”在一段同样是银灰色的水浪声中，他为母亲吟诵出了这段文字：“我看见撒旦像闪电一样，从天而降。听着我已经授权给你们，这样你们便能践踏蛇蝎，击败所有的敌人，任何东西也不能伤害你们。但是，你们切不要因邪灵的屈服而庆幸；你们应当庆幸的是，你们的名字被写进了天堂。
这时突然眼前飞来一群云雀打断了他的吟诵声，他眨了眨眼睛，那座宫殿在云雀的翅膀声中消失了。而母亲的身影也慢慢地消失。当他的梦中断时，他睁开了双眼，他回想了许久才发现自己正睡在母亲的客厅里。
天已经亮了，他坐起来，母亲正在厨房里准备早点，在客厅的桌子上，他看到了一本翻开的书，那是一本银灰色的《圣经》。阿南感到这本书已经进入了他的梦中，只不过在梦里母亲引领他读《圣经》。
过去阿南就看见过母亲的枕边有一本《圣经》。一个每天阅读《圣经》的母亲和妇女对于她的儿子来说同样像一道难以解读的谜语。他翻拂着书页，抚摸着烫金的银灰色封面，心里隐藏着在梦境中看到的那一条条银灰色水浪，它使他在这个早晨隐藏的负担在延伸。
他嗅到了香味，母亲烤油饼的葱味。这美味使他感觉到饥饿，他来到母亲身边看着母亲烤油饼。
“好香啊，母亲。”
“你很久没有吃母亲的烤油饼了，母亲的手也有些生疏了。时间太快了，小时候你像，整天吵着要吃烤油饼。”
阿南感到有一种新异的感觉。
他想告诉母亲昨晚的梦，但他没有说。他觉得在母亲身旁自己有时候会变得羞涩起来，那是一种来自成长之路上的虚荣和失意的羞涩感。
他吃完油饼后便告别了母亲。
阿南，又一次离开了母亲的家，他走出去时仍然感觉到母亲的目光在目送着他，这是一种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消失的目光。它永远像潮水一般池涌在儿子的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