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通往疯人院的路上
阿南的梦刚刚诞生不久,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一阵阵鸣咽之声进入墙壁,他睁开双眼,他感觉到那鸣咽已经来到身旁,这就是水浪叙述过的声音,这哭声似乎从废堤中飘来,持久地穿越着一层层的窗帘,他来到窗口,他看到了那个疯子——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就在下面,就在黑暗中唯一的一盏路灯下面跑蹋不休。
这就是那幕情景,这情景终于来到,这就是无法销毁的过去一飘动着谜语和辛酸的历史的过去。
阿南募然想到了那座疯人院,那座梦中的疯人院。
他穿上了鞋子,穿过房间来到楼上,他打开车库将车子开出门外,他开车时很慢——非常慢,一切都带有神秘性——他必须避开两个世界,第一,他必须不让水浪醒来,那孩子是一个天使,他不能让水浪目睹这个情景——他爱水浪。第二,他不能让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看见这桩事实,就像阅读一本泛黄的纸上流传的事件。因为他是一个鸣城著名的歌手,他的前程,他的演唱会,他的显荣心中光荣的历史不能让这一切展现在世界之外,他知道什么叫毁灭,他不能失去那座舞台,不能丧失一个歌星的名誉;他知道所闻媒介,倘若有一个人看见这个夜晚,那么过不了几天鸣城的所有报纸都将披露这件事实:著名摇滚歌手将一个疯女用轿车载走。紧接着是记者们编织的故事——为那个疯子与歌星推敲、润色、创新的色情故事。
他将车停在珍珍的身边,因为他看见珍珍已经依倚着墙壁睡着了。他本来想将车靠在5米之外的那条小巷里面,那里没有路灯,但是,他看见珍珍已经睡着了,这是一个好机会,他可以在几秒钟内就可以将珍珍抱起来,抱到车上,然后驱车出去。
他打开了车门,他环顾一下四周阅无人迹,黑夜是如此地安静。黑夜永远是安静的,因而,死亡和悲哀的事情多数在黑夜发生,黑夜中只有静静的潮汐,城市在黑夜像一座大海,潮汐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里面的礁石和岛屿
他抱起了珍珍,她的身体是这么轻,犹如一只蝴蝶的重量,珍珍裹着垂梦,裹在一张醒梦的网中,然而她的身体却轻盈像蝴蝶。阿南感觉到珍珍的酸梦是这么沉,她在颜梦中睡得那么沉。
他将珍珍抱到了车上,他放下玻璃,掩上门,轿车沿着鸣城向郊外开去,他在寻找通向疯人院的道路——那条道路他在梦中见过。他将车开得很快,因为他惧怕世界上的所有目光,他感觉到城市中行走着许许多多陶灵,他们鹿视他,戏弄他,嘲笑他,毁灭着他。他要快些将轿车开到外面去,那里没有一个人,只有头上的繁星和月亮。小时候他曾经到天文台的望远镜里看过星星,天文台的科学家告诉他,只要在这望远镜里看过星星,人的心胸和想象力将像天空那么大。那时候他是一座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车子来到了郊外,他感觉到车子在无边的秋草中行驰,金黄色的秋草,秋天最重要的颜色之一。
没有一个人像歌手这样喜爱秋天的草极,当你站在里面,你会感觉到夏天已经过去,秋天来临了。真正的秋天来临了。
他喜欢秋天——万木萧瑟的秋天,秋天帮助着歌手从鸣城逃了出来,他要将这个女孩带到另一个地方去。那座医院可以医治珍珍的病,很多人在那座医院里,为了寻找另一种新生活,他必须医治好珍珍的病,既然珍珍不能从他手中带走秘密并在他生活中消失,他必须将那个秘密单独由自己保存。将珍珍送到疯人院去的最重要的两个原因,第一,是为了医治珍珍的病,第二,是为了让珍珍从鸣城的大街小巷中消失。他喜欢秋天——秋天挫败着他的谜语,他感觉到车子在秋草中行驰,没有事件和黑夜的衔接。
蛋桑曾写道:“一个意志坚强的人命令另一个在道义上有责任只服从他的人做一件事。下命令的人先死了,另一个人至死一直在做那件事。“歌手阿南并不知道美国作家霍桑,他没有读过他写的书。因此,他是不是做那件事的那个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他却是下命令的人,他命令自己用坚强的意志在道义上有责任将珍珍送到疯人院去,他听从了自己的意志—作者设想他对自己下命令,他是不是又下命令又执行命令的那个人,由一个人先下命令后执行命令——在两个形象之间形成一个人,就像服从一段隐喻历史的真理。所以,歌手阿南一直在做那件事——至死都在做那件车子环绕着去疯人院的小路,在车灯的照耀下,他已经看到了一块路牌,用黑色的字帖写着通往疯人院的道路。
这是一条无限延长的道路,他一生中从未想过要在夜里驱车通往这条道路,所有的道路他都设想过:他曾经想过通往一座森林的庙宇的道路,在四月底一个美好的早晨驱车来到挂满露珠的山上,他来到每个神都显露出微妙的精神意义的大殿,暮鼓晨钟使他产生欢乐的感觉;他曾经想过通往一座国家监狱的道路,监狱在一条大河谷的岸上,他经过了一排排农民的房屋、马概、磨坊、榨油坊、谷仓和地窖,之后是一片平缓的旷野向四面八方伸展——监狱就在荒凉的河谷岸上;以此类推,他梦想过许多条模校两可的,难以理解的道路,直至无限的边缘——他却没有想象过一条通往病人院的道路。
道路便是历史,是神话和典故,是母语中晦湿难懂的文字。疯人院在山上,世界上的疯人院都建在空气新鲜的地方,可以用来遇想、跳望的地方,一座疯人院是用鲜花围起来的,一点也不假,疯人院实际上是一座大花园。疯人院又是一座大舞台,活生生的演员们穿着美丽的黑衣在舞台上哭、笑、喊。所以,疯人院在山上,疯人院必须在非常古老的城市后面,在一座没落的城市前面。
通向疯人院的道路充满了花香,听得见溪水畅流,即使在深夜也可以使你的目光目不暇接,你会看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色彩,它们是世界上最简单事物的中心,没有轻蔑的解释,没有用恐怖的寓意和猜测——总结生命。阿南喜欢这个简单的、单纯的美。
他的车已经来到了疯人院门口,一道大门隔开了外界事物的现实,它拒绝难以捉摸的现实拥进它的中心——它用疯人院的语言告诉你——让我们彼此都学会安静些。
阿南将车停在门口,离天亮还有三小时,珍珍在熟睡,他脱下外衣盖在珍珍的身上。珍珍的头轻轻动了一下又睡过去了。他害怕弄醒珍珍,他希望珍珍永远在梦中,他将车灯打开,他想看着熟睡的珍珍,他端详着珍珍的面庞,他还是头一次发现珍珍有这么柳叶似的眉毛,有那么清秀的面庞。
他熄灭灯光,他头一次看着这样漫长的夜,远处的小树林起伏不息,风声在窗外吹拂着,像吹拂着一片无际的沙漠。
阿南抱住方向盘,他有些困,他准备陪同珍珍睡一觉但是他却睡不着,他似乎听见珍珍在唱另一首她喜欢唱的民
黑黑的山哟,亮亮的眼睛
妹子的梦在路上
妹子的梦在路上
……
这首歌谣在山中回荡。
他看见疯人院的大门打开了,天已经亮了。珍珍开始醒来,他回过头看见珍珍正盯着自己的双眼,他叫了一声珍珍的名字,珍珍轻声说:“我害怕,我真害怕,你知道吗?我真害怕。”他说:“我们去里面,在医院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珍珍大声说:“是的,是的,我想去医院,带我去医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