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改变
......我向你们打听我们。你们相互抓住。你们有无证据?——里尔克
1.迷悯
玫羚着那只箱子就像一头愤怒的雌狮来到阿南的面前。玫面庞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玫的归来意味着阿南在那座海滨城市潜逃回鸣城的那桩事应该得到评判的时候了。
阿南想安慰玫,他想告诉她那天由于找不到美云阿姨的住处他去看了场电影,因为那场电影改变了他的计划。他想告诉玫这不是一场平常的电影,而是迈克尔·杰克逊亲自主演的摇滚乐片。一部电影改变了他没有去与玫度过新婚后的时间,迈克尔·杰克逊使阿南改变了时间中的时间。现在这个女人站在他面前,这个女人被愤怒燃烧着,他伸出手去想触摸玫的手,然而玫摔开阿南的手,怜着箱子走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玫发这么大的火,那个住在法式旧房间里的女人,那个曾经害怕鬼魂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大的火气。阿南感到有些忧心仲仲。
他想等到晚上回去时再去抚慰那个很愤怒的女人,那个年仅19便做了妻子的女人。他感到天气有些冷,他把刚才脱下的衣服拿过来,他穿衣时仍然感觉到连空气也笼罩着一些忧心仲仲的东西,玫的那张脸充满在空间。他想:我必须现在回去,玫被愤怒笼罩着的那张脸使人忍受不了。
他穿上衣服,意识到较长时间已经没有跟玫在一块了。清凉的空气猛烈地朝他肩膀上袭来。玫此时此刻挤压着他的双眼,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见到玫,就像看见玫在他们俩新婚前的头一天晚上从浴室出来赤身裸体地穿过一间间房间,到达他们的卧室中去一样。玫赤身裸体时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傲慢的东西,她穿过间间房间时目不斜视,阿南正在读报纸,他实际上没有读报纸,他在等待着玫。她在浴后的身体是散发着芬芳的身体,他在等待着玫,他想着他们之间的云雨,那是玫与他欢乐的一部分。
他用钥匙打开了门,开门的时候他听见了一排燕子的拍翅声那排燕子给他带来了想象力,一种柔软的翅膀飞翔起来,令人兴奋。
玫没有在客厅里,那只箱子放在墙角。他来到卧室,地毯上扔满了玫的衣服,乳罩在最上面,这些东西证明玫在浴室里。阿南脱去自己的衣服,他要让玫大吃一惊。他来到浴室门口,听见水声像一片柔和的网状从树荫丛中滴下来的夏夜的雨水,他推开门,玫完全没有意识到阿南的降临,他来到玫的身后,搂住了玫的腰,她那纤细的身体湿流流地呈现出线条,玫回过头来,但没有说话,阿南的手臂没有放松,跟一个女人在同一间浴室中他感到愉快。他抚摸着玫的肩膀,她的肩膀在蒙檬的水蒸气中呈现出一条窄长的水平线。他低下头来吻着玫的乳房,他们的身体中的情绪慢慢地在转化嫂变,这种在浴室中亲昵的抚摸,这种虚幻而在湿气中轻盈的表现形式使玫的身体不知不觉地转向阿南。他们在水中相互拥抱着,现在他们的身体在轻盈的湿气中紧靠着白色的瓷砖墙壁,他的身体长久地亲热在一起,毛耳晖的腹部紧紧贴在一起。
玫的愤怒已经被浴室中的那场云雨淹没。他们度过了分离以后的第一个夜晚。阿南向玫讲到了他现在的乐队和他举行演唱会的准备工作。玫不住地吻着他的胸膛,一床灰绸色的被子层层叠叠的裙桐覆盖着他们交叉的身体。阿南抚摸着玫的大腿渐渐进入了睡眠。
他意识到这场睡眠在逃避着那张愤怒的脸,逃避着玫的身体逃避着身上的那床灰绸的被子。第二天阿南醒来得很早,他独自去吃了早点,回来时玫仍然裹着被子在睡觉。阿南看着玫身上的灰绸被子,那层层叠叠的灰色的褶祠……
他站在客厅面对着墙壁上的那把张开的扇面,玫没有回来的那些日子,他一点也没有感到这把粉红扇面的存在,现在,粉红色的褶纹像风吹扇子一样滋生出一种奇怪的气息,从墙壁上漫过来玫一旦来到这间房子,阿南的双眼就会与扇面相遇。扇面的粉红色裙纹与他们俩人紧密相连,这是毫无置疑的。
在路上,有一位中学生叫出了他的名字,这位头发留得长长的中学生来到他的身旁。
中学生说:“我在这条路上经常看到你。一个朋友告诉我,你要举行一场演唱会,对吗?
阿南说:“你是不是喜欢摇滚?”
中学生说:“对极了,你能为我弄到一张票吗?我知道,我可能是最后一次看你的演唱会了。”
阿南说:“这是为什么?你是不是要离开这座城市。”
中学生说:“我不告诉你。我只想得到一张演唱会的票。”
阿南说:“我保证。”
中学生告诉了他地址:西山路85号。这是坐落在鸣城最西的一条马路。阿南去过那里,马路中央有一家有名的花圈店,唐旭被水淹死后,他去订做过献给已逝歌手的花圈。那家花圈店由一位老人开办,阿南记得他的额前有一块疤。眉毛很浓,头发却很稀疏。老人平静地用一双布满皱纹的双手叠着花朵,然后把花朵铺嵌在竹篱上。
阿南觉得演唱会就像他的某一种爱情,他那隐隐作痛的肺部感到演唱会的存在。现在他必须去订做一套演唱会的衣服,他已经讨厌原来的那些服装,他知道有一家专门缝制舞台表演者服装的公司。但是他似乎忘记了是在哪条街,他决定缓慢地一条街一条街地去寻找。他现在思付着这是什么季节,这好像是温柔的九月的某个上午,树叶呈暗淡的金黄色,建筑和人的服饰,商店的玻璃都有一种不可捉摸的魅力。他还感觉到在他经过的地方,许多年轻人都在带着惊羡的目光谈论自己——他们认出了他就是继唐旭之后的摇滚歌手。这是命运的决定,这是神在指示着芸芸众生的特殊命运。特殊命运对于阿南来说有两种,它们都是不可思议的。如果唐旭还活着,这种命运带来的就是另外一个局面,比如,唐旭仍然是鸣城浩卷一切的头号歌星,阿南永远是第二,除非唐旭的歌艺下降,或者老去。阿南永远在唐旭的光茫下唱歌。现在,另一种命运将最有才情的摇滚歌星推进另一种局面中,阿南的喉咙将被鸣城的那些热爱摇滚的人们由此推动着,阿南知道他得为自己的命运付出某种代价。他还知道,他自己的形象将由一座舞台才能塑造出来——那座舞台将像这个九月的上午洒满了金黄色的阳光。他愉快地这样想着,我的命运在那座舞台上,九月的下旬的那场演唱会就是我的命运。
现在他得尽快去订做一套摇滚服装,他在街上看到了琼,琼走在阳光呈现的金黄色色彩之中,琼总是一次次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同的是琼今天是一个人。他呼喊出琼的名字,许多人转回头来起头来朝他看,他暗自发笑,我的声音太急切了,琼怎么还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琼永远穿着裙子,她似乎不是在隔着几十米的大街上行走,而是与阿南相隔一座岛屿。阿南感到一种伤感,他抬起脚来穿萌奔跑到琼的前面然后站住,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那并不是琼,难怪琼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对那位酷似琼的女士说了声对不
阿南开始缓慢地行走,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那位在他13岁相遇的比他大8岁的女子琼在他生活中是多么重要。琼总是不避免地闯入歌手的视野,他此刻多么希望见到琼,他需要琼跟他去服装店,他需要琼告诉他,他衣服的颜色和衣服的款式。他想起来应该给琼去打电话,他来到一家电话旁,迅速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琼的丈夫,阿南猜想那肯定是琼的丈夫。后来琼来接电话,阿南看了看路牌然后告诉琼,他在一家叫东四街的路上,在路的中段等待她。琼犹豫了一下问他有什么事情,阿南低声说:“你是不不能出来?"琼说她十分钟后到。阿南放下电话筒,他来到街上,找到了路的中段,他在等待琼的到来
他抱着双臂站在一家卖乐器的商店门口,他还是头一次在街上等待一个女人的到来。他的目光从许多少女的身影中移过,那些乳房结实的少女却谨慎得异常可怕,她们目不斜视,目光像一条水平线。而另一些成熟的妇女她们手里提着华丽的手提包,涂着艳丽的口红,穿着这个时代最性感的高跟鞋,她们的身体像变幻的天空吸引着每一个男人的目光,她们似乎知道这一切,她们的目光看着任何一个过往的男人时都有一个强烈的充溢于她们脑际的愿望:迷住这个男人,迷住这些漂亮的男人。而这些妇女使阿南着迷,她们代表世界的另一部分,代表母性、情人、妻子中的梦想,她们的存在填补了这个世界的寂寞。
阿南怀着等待中的渴望转向那家乐器商店,一扇扇玻璃门映出阿南的身影,他就像凝视着水中的镜子,那模糊而变形的身影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未来。他的未来将通向那沉闷的空气,通向街道和变幻的天空之间那么多碎砰的碰击声,那么多刺耳的喧闹声,那么多的颤动……他的身影带着他通往未来之路,除了这身影,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帮助他,亲自伴随着命运。命运就像这家乐器店中任何一根弦和键盘中暗藏的声音和危机。现在他走过去,他看见一个人,他碰到了琼,琼告诉他说:“我从小在一座小城里生活。小城中有一座英国人在十九世纪修建的教堂,那座小型的教堂坐落在一条小河的岸上,离我们家的房屋很近,母亲领着我经常去教堂里做祷告。”阿南听着琼的声音,他在想,小时候的琼在那座江南小城的教堂里祷告什么?他没有问琼,琼的黑裙子不住地发出寒寒宰宰的声音,阿南开始想琼小时候的那双眼睛,那对眼睛组成了一片神秘的空间。他忍不住把琼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掌心。琼说:“我母亲死的那一年,那座江南小城突然发大水,我父亲便携带我和哥哥回到了他的故乡,我父亲的故乡就是这座城市。”阿南问琼,她的父亲和哥哥现在是不是仍然还在这座城市。琼说她的哥哥后来从事医学,目前是一家鸣城著名的精神病院的医生,而她的父亲就是现在鸣城的博物馆馆长。琼对阿南就:“我什么时候应该让你认识我的哥哥本,他是一位十分矛盾的人,他少年时期爱上一位少女,后来这少女疯了,少女的祖父患过精神病,然后少女又遗传了这种病。我记得我的哥哥经常在那座江南小城去跟少女约会,后来少女的病使哥哥本决心从事医学。而我父亲是一位奇特的人,他写了一本又一本书,放在博物馆里的陈列室里,他记录了鸣城发生的每一桩事情。他已经老了,然而,当我坐在父亲身边时,父亲身上那种奇妙的永不衰退的气息一次次弥漫在我身上......"琼说:“前面就是那座鸣城的教堂,你看到了吗?阿南。”阿南抬起头来,教堂在一片有绿色环绕的草地上,多么好的草坪,教堂就在草坪中央,他欧了欧琼,琼的目光是那样沉静。
阿南对琼说:“我在外面等你。”琼点点头,琼的身影步向草坪中央的那座哥特式建筑的台阶。阿南坐在草坪上等待着琼。他刚才突然决定在外面等待琼,教堂对于他来说是一座复杂而单纯的建筑,远远看去,教堂的圆柱直接插入地球的深处,门口有一道门帽,它支撑着庞大的教堂的人口。教堂是阿南填充幻想的整个空间,他不敢祈祷,面对这样一座教堂,对于从未进入教堂祷告过的阿南来说,他不敢用语言确定地祷告一种事物和命运。
他坐在草坪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琼,琼刚才告诉他的那些事使他好像第一次认识琼,琼正在从一种陌生的背景中向他走来,他现在才知道,多年以前那个在阳光下缓缓地挪动着身体的少女,她已经经历了母亲的死亡和一座教堂的圣灵之光的沐浴。
阿南想:就像琼这样的女人她在祷告什么?现在,她在教堂的柱子下面,那个成熟的女人,身体平静而虚无,她的神代表着万物,神指示着她。
琼从教堂出来时,阿南正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琼现在比刚才更加平静。琼问阿南现在到哪里去。阿南什么也没有说,他觉得去订做服装并不需要琼陪他去。他认为他的演唱会仿佛再一次被一条河流的吸引力拽着,在水中飘荡。
阿南现在渴望跟琼在一块,没有演唱会,没有服装,没有那座教堂。他不知道应该带琼到哪里去?在这座城市,他还没有完整地属于自己的房屋,他总觉得那座法式房屋并不属于自己,它被那面张开的粉红扇面笼罩着,它是婚姻的房屋。阿南想什么时候我才会拥有自己的房子。
琼说:“阿南,我有些饿了,我们去吃点东西怎么样?”阿南高兴起来,他想,这真是一个最好的主意。他们来到了一家餐馆,时,他好像看到玫同一医院的一个护士,玫将这个护士曾经带到过家里来。
琼与他来到靠近窗口的一张餐桌边坐下来。琼从包里取出件东西放在阿南的手中说:“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母亲说戴着它会避开邪恶。我把它送给你,作为你新婚的礼物。”阿南从一只精美的盒里取出一根项链,古老的发光的玉石上镶嵌着一个抽象的神。阿南将它戴在脖子上,他感到一种冰凉的东西紧附于他的肉体。
琼举起酒杯为阿南的婚姻干杯。阿南恍惚地将杯子举起来他不知道如何祝贺自己的婚姻,尤其是跟琼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这场婚姻只有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他不需要更多的人看见他在婚姻中生活,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在他跟琼碰杯时,他感到置人迷悯,他似乎在等待着消失于空气中的那种音乐。
他把头转向窗外,发现一群人正在紧追一个人,那个人慌乱地往餐馆方向奔来。他的面色很苍白,穿着皮夹克,阿南一看就知道是徐非,他在跑什么?那些人为什么在追他?阿南往餐馆门口走去,他迎住徐非,将他迅速拉向餐馆内。那群人朝另一个方面追去徐非告诉阿南:“他们将我当做是徐利,我们俩长得太像,我不知道徐利从前干了什么事情。”
阿南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一个人的秘密里只有设计者自己才知道,秘密,一个死去的人的秘密装在一只黑色的厘子里面。
三个人长久没有说话,阿南给徐非倒了一杯酒,徐非说:“我哥哥从前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喜欢女人,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跟女人有关系。”阿南想起那座小镇开私人旅店的妇女,徐利看到她时,眼里闪耀着热情。
阿南对徐非说:“你不用紧张,如果他们继续来追你,你就告诉他们:你们要追的那个人早已经死了。”
徐非说:“我感到害怕。”
阿南说:“镇静些,你哥哥即使做了什么事,那是他自己的事。与你无关系。”
徐非说他今天看了一家时装店的衣服,有几套衣服非常适合乐队的人穿。
阿南说,那么我们去看看吧!
琼说你们的乐队应该有一个名字。阿南看了看窗户,他看到这个九月的一天,街道上已经飘飞着落叶。
他们后来一起去找那家时装店,在路上阿南说我们的乐队就叫“秘密乐队”吧!
他感到鸣城包围着自己,九月飘飞的树叶惊人地使他内心最深、最隐秘处回荡着一阵旋律。他觉得自己在独自操纵着自己的躯壳和命运,他想起那种草地上高高赢立的教堂,他坐在草坪上等待琼的时候,那些柱子使他恐怖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