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玫的身世及闹鬼的房屋
由于那一年的癌疫夺走了阿南三个伙伴的生命，他的乐队一赢不振，就像一盘失散的棋子。剩下的另两名乐队队员被阿南的情绪影响着，他们的那座庭院中杂草丛生，乐器好像在一种蒙湍细雨中入睡。阿南就这样度过了一年，他在又一年开始的瑟瑟寒意中冒着寒冷去找玫。玫是一家妇女儿童医院的护士，当阿南看见玫时，玫正从手术室出来，她脱去白大衣轻声对阿南说：“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整整一年了。我不知道去何处找到你。”玫陪同阿南一块出门，她恰好下班。玫的身影像一枚旧式妇女的邮票，他注视着玫脚下的小路不知道玫将他带向哪里。
他们走过了一片古老的建筑区，玫告诉他这些房屋大都是三四十年代盖的。阿南看见一位年轻的妇女正在晾台上探出身子，她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楼下的一男一女身上，她似乎在窥视着一场鲜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使她显得格外兴奋。
玫用手指着前面的那排法式房屋说，我就住在那上面。一排燕子从法式房屋的屋檐下飞出来，玫说：“我喜欢那排燕子，然而，每当夜晚出现时这群燕子又都消失了。
玫说话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传播，她的声音似乎是由那排燕子的翅翼拍动时发出来的。阿南不知不觉地靠近玫，用他的手拉住玫的右手说：“晚上燕子们都去休息了。”
玫领他到了法式房屋的二楼，玫在黑质皮包里找钥匙，玫的颈一直骄傲地扬着，这是一种与生俱有的孤独。玫脖颈上的一条静脉血管使她看上去显得更加修长纤弱。
这天下午阿南一直在听玫讲述她的身世。玫出生于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玫出生后不久父亲与母亲就离异了。玫的父亲是一位从法国留学回来的医学专家，玫从未见过自己的亲生母亲，父亲将她抚养大，在她10岁的那年，父亲娶回了另一位妇女，玫说这位妇女叫美云。就在父亲与美云的婚姻开始第三年的时候，父亲在一场飞机事故中遇难了。很长时期美云与玫相依为命。玫怀着对继母的感激之情说：“她是一位十分美丽的女子，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她那样幽怨的女子，她结过两次婚，死过两个丈夫，但苦难似乎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攻告诉阿南，美云在最近几年常去她的老家居住，她的老家在一座优美的海滨城市。
玫对这一切的叙述是在半小时内完成的。说完这些后玫来到窗口拉开了窗帘，玫说：“阿南，讲讲你自己吧！”玫的声调中有一种成熟，不知道为什么阿南害怕这种成熟。玫轻声自言自语：“很早的时候我以为很多事情，比如我的父亲给予我的快乐，以及一切的一切都是永久和固定的了，然而，事实上，还没有一件事情能说是永久不变的。”阿南来到窗口，他告诉玫：“我要娶你，这件事情是不会更变的，我敢说即使发生了一切的一切，这件事情都不会变。”这些话由歌手阿南的嘴里发自内心地说出来。当时使阿南和玫都吃了一惊，阿南为自己的爱情感动，他觉得这是爱情，当他初次看见玫时就想娶她为妻，这个叫玫的女性使他在转瞬之间遗忘了他对于父母婚姻生活的厌恶，当他抚摸到玫的手掌上的一根根纹路时，似乎已经看到了她与自己展现在婚姻生活中的前景，为此，他说出了上述这些话语的时候，他看到玫热泪盈眶，玫告诉歌手说：“这是我的初恋，你并不知道，这是我的初恋。”俩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歌手也说：“玫，这也是我的初恋。”
在歌手沮丧倾颓的日子里，歌手居住在玫的房子里，当他们迎来第一个夜晚的时候，玫依偎在歌手的怀里说：“阿南，抱住我，这栋房子晚上会闹鬼。”然而，从这天晚上开始，玫的睡眠是那样香甜，玫告诉歌手：“这是我多年以来睡得最好的夜晚。”
歌手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女子需要自己，在这飞着旧时代的燕子的地方，有一个怕鬼的女孩需要自己。他心灵中的一层层沮丧被这个女孩的皮肤沉浸在一天又一天夜晚的美好的情调之中当玫白天去上班时，他就端坐在窗口凝视着那排燕子。她与他在留连忘返的依偎之中迎接着又一个晴朗的早晨。
那排燕子飞去又飞回，由于燕子的翅翼拍动着优美的曲线，歌手甚至在这段时间里遗忘了美丽的墨栗和向他展示着死亡的那场瘟疫。燕子的飞翔方式培植着歌手丰富的想象力，尽管他的想象力中只有玫的双眼和睫毛，只有玫匆忙来时的身影；他的另一种想象力便是婚姻生活，它就像一面急需打开的扇面，里面的皱褶中藏满了各种各样的图案。
阿南有一天在一家商店里看见了琼，琼正在一面镜子前试穿一件新衣服，她的身后站着一位皮肤白暂的男人，琼的面孔实在令人意外，她一边向身边的男人撒娇，一边说：“帮我拉拉身后的领子。”阿南猜想这大概就是琼的丈夫，他想起来那个火化唐旭的日子，他对琼的欲望，他想：我那一天为什么那么想要琼，为什么要把琼带到郊外的山岗上去，为什么琼的白色丝绸裙被褐红色泥巴弄脏了？
他缓缓地绕开了琼的身影，他不愿意在此时此刻让琼看见他百无聊赖地在大街上闲遮。他回到那栋法式房屋时，玫已经下班可来了。玫问他到哪里去了？他说没有事出去走走。玫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阿南目光停留在那架古老的放唱机上面，玫说这是父亲回国时带来的法国产品。阿南想着岁月这种流逝的东西，玫再次问道：“阿南，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们俩什么时候结婚？”阿南说：“下星期吧！”
他说完这句话后感到一种没法驱除的空虚，他对玫说：“我想去看看母亲，我已经好久没有去母亲那里。”玫说：“我从来没有听你谈论过你的母亲。”阿南没有说话，他觉得他以往的记忆都是伴随自己的历史，每一段历史都是自己的秘密，他决不轻易告诉别人。但对自己说有一天我会将这些秘密唱出来，我的历史将由我的双唇亲自唱出来，变成一个个音符，就像那排迎风飞舞的燕子一样。
歌手阿南沉默着离开了玫，玫穿上外衣准备跟他一起去。阿南说：“玫，你还是留在家里。”玫莫名其妙地看着阿南
歌手阿南想独自面对母亲，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母亲眼里那种复杂的表情了。在这个早春降临的日子里他又一次回忆起父亲出走后那个日子，母亲这些年衰老得是那么快。不知从哪儿的商店里传来一阵低沉的、鸣鸣咽咽的歌声，那是歌手唐旭登上摇滚舞台时唱出的第一首歌曲：如果你爱我/那漆黑的夜晚手指将放在哪里/如果你爱我/涂黑了墙壁为什么还涂黑嘴唇/如果你爱我/请改变主意告诉我你的那一天……阿南不再想他母亲了，而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首歌曲里，集中在淹死的歌手表达的爱情歌曲中，集中在歌手的声音里，那声音影响过阿南13岁的一个暗淡的夜晚，影响过阿南受挫时的双眼，影响过那粉红色的馨栗。
阿南带着这种心情敲开了母亲的门，母亲正在院子里整卷卷书籍和资料，阿南一看就是父亲的东西，母亲的双手好像在触摸着一部又一部弥散在风雨中的家书。阿南说：“母亲，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我就要结婚了。”母亲从一种无所顾忌的迷悯中抬起头来说：“阿南，你还不到结婚的时候。”阿南看着一部翻开的书中一页被风吹动的书笼，那是一枚蓝色蝴蝶制作的长方形书笼，书笺的上方飘动着一根红色的线。母亲说：“阿南，你父亲几天前在次远行中丧生，这是他留下来的最后的东西。”
阿南的身体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那好像是一根细长的针，然后便平静了。多少年来，父亲的名字和父亲的身影变得愈来愈抽象，就像那本父亲翻开过的书页一样，只有拂动着一只没有生命的蓝色蝴蝶，一根褪色的线——它记述着父亲在一种鼻圈而行的影子中有过的全部生活，这种生活不单留在了那本书上，还留给了母亲，留给了歌手阿南。
父亲已随同那天夜晚出走时的黑暗隐藏于他秘密的一生中。这种秘密在他死去的日子里得到了补充，得到了休息。
母亲将那些书籍捆起来说：“你父亲是一个耽于女色的男人。他是在远行的路上跟另一个女人一同死去的。“歌手阿南又一次悄然离开了母亲，不知道为什么，每亲的最后几句话使他的胃开始疼痛起来。
：他开始幻想易栗，幻想这种粉红色的花朵沉溺在他的梦中，但是他看到了玫，玫撑着雨伞等待着他，歌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
玫撑着伞在细雨之中等待着他，歌手由此感受到了一种温馨突如其来，玫在雨水之中寄托的等待和爱使他长期以来的抑郁变得轻松，那场亚热带地区带给他的关于缩疫的记忆由于细雨和玫等待他的目光得到了协调。
玫的手戴着丝手套撑着雨伞的等待——使歌手由衷地感到玫的爱感染着纯洁的天空，感染着歌手十九年来受挫的记忆，他来到玫的身边，这个雨丝飘扬的白昼几个小时过后黑夜将来临，阿南同玫撑着同一把伞走在路上。他们的身影由此将进入城市，歌手倾听着玫的声音，他用全部的注意力倾听着雨水和玫的声音，这个夜晚，他给予了玫无穷无尽的温柔，这种体内炽热的火焰弥漫在无际的黑暗里，像深不可测的月光下的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