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栓——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刚做了父亲不久的穷小伙儿。
他没有这样开明的父母,甚至说,他们一家,包括他的爹娘,还有他媳妇的爹娘,都不愿意他往外面闯。我刚才说了,不论是阿栓家还是阿栓老婆家,在没成婚之前都是我们村最穷的破落户,为什么穷?倘若他们的爹娘足够敏捷,足够勤奋,还至于到了种越混越穷的地步吗?钱是用辛劳和汗水赚来的,绝对没有天上掉饼这一说,如果谁相信了,并且真的张大嘴巴等着天上落下香喷喷的馅饼,那他就是憨子,得了臆想症,财富注定不会光顾到他。
然而不幸,阿栓的爹娘以及岳父岳母都是这样的人,懒惰、吝啬、并且脾气暴躁,在我们村口碑不佳。年轻时候,阿栓的爹还盗过窃,做过贼,给人逮到,人赃俱获,还不承认,并且言语粗暴,似乎是受了极大委屈,心里愤懑。主人看不惯他,招来四方邻居,又找了本家门里四五个身体健壮身手好的后生,把阿栓的爹拿住,绑在一棵榆树上。
抽,用鞭子,用藤条,用锁链。总之什么能够泄愤就用什么工具,给阿栓爹打得嗷嗷直叫,嘴里又骂骂咧咧,粗鄙的低劣的骂词儿一股脑儿涌出来,人们就给他嘴塞上臭抹布。那时候阿栓小,刚刚懂事不久,村头的呼号给阿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时候他尚不知道是自己的爹被打,疼痛使他爹的声音变得扭曲无从辨识,并且在后期,被臭抹布堵住嘴之后,就只剩下了呜呜声。
阿栓娘在我们把她丈夫抓住之后,就到现场去闹、骂、哭,五六个壮汉押住她,往一边拧,这货就咬人。阿栓闻声赶来,看着他爹娘被打,就哭、喊、在地上滚来滚去,叫娘,娘。死了孩子不久的公二姐心疼这孩子,把他拉回家哄。这孩子打小,因为爹是贼娘是泼的缘故,给人欺辱、笑话,拿石头投他,抬脚踹他,不给他留点儿尊严。
就是这样的环境,他还是成长了起来,要比同龄人受的苦多,因此也稳重成熟。他长大了,成婚了,当父亲了,他的爹娘就老了。年轻时候的混蛋成了老混蛋,这俩人配在一起倒是天做地和。老了之后就不干活,天天在塬上浪荡,捏着瓜子到处说人闲话,而且越发尖酸刻薄,并且吝啬。但令人费解的是,阿栓对于这样可恶的爹娘还是孝顺的,不仅如此,对于他媳妇那支也是孝顺,这似乎成了他一个品质。贫穷人家出了个孝子,这可真是难得。
谈起他来的时候众人只是嗟叹,说这样一个好儿子怎么就生到了他家。我们在这边谈话的时候,阿栓的爹娘正捏着瓜子从塬上走过,逢人便讲,有了阿栓,自个儿的衣食就不用愁了。他俩就像是蚂蟥一般,趴在勤勉的阿栓的肚皮上,吮吸他的血,他的髓。
“这样一勤奋的年轻人,并无什么文化,他早早的下学,并在不久之后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及至成人之后,娶了媳妇,他的爹娘就完全地歇下了手,阿栓肩上的担子就重了起来。等着媳妇肚子大了,生出一男孩儿,这一很少思考的男人就变得苦恼起来,并且陷入了长远的思考。他意识到,如果再这样下去,自己将在孩子尚未成长之前就完全垮掉。而作为这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一旦他垮掉,这个家庭就完全的濒死了。他由此而陷入了一种恐惧的情绪中,不论早晚,都是这样愁眉不展。直到他有一天清晨出门,听他的朋友讲这几天村里发生的事儿,他的脑中刮起了一阵风暴。
“那天清晨我是被敲门声惊醒的,忿忿开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他。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打工,因为赚钱不多,而吃得很少,及至现在,大概有二十二岁的光景,却还是一副瘦弱身板,个头不高,头发枯燥,脸色也并不好。他进了门,如之前得很多人一样,向我说明来意。他说他想要随我去打工,到大城市,他没有什么梦想,就只是想要多赚点儿钱。他说:为了孩子。
“的确,为了孩子。他自知自己这一生并无什么出彩的成就,或者仅此而已,所以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他不想像自己的爹娘一样,伏在自己孩子身上过一辈子。他向我说出这一想法,说要赚钱,供孩子读书,得让他走出这村子,改变贫穷的现状。他讲着讲着流下了泪,我什么也没问,就把他的名字写在那个本子上。
“随我出来,过了几年,的确挣了不少钱,这孩子的生活却还是像以前一样。他每月都往银行卡里打一部分钱,另一部分,自己存着,等到孩子到了学龄就叫他上学。但我们不久之后就分别了,因为工资的原因,我不怎么乐意那边的工资,于是辞职,而且带走了很大一批人,阿栓却留了下来,问他原因,他说没必要辞职,因为他满意那边的环境和待遇。我们笑他,他就仍埋头去做。离职之后,他就跟我们一批人少了联系。
“这大概是我们出来的第五年了吧?算算日子,过的也是快。我们这一村的人,也都很少回家。父母也好,妻儿也好,都很少会面,唯一与他们亲近联系的,也不过是声音而已,听听声音,有时候就知足。怎么说呢,这五年里,我们的确赚了不少钱,但也花出去不少钱,昨天我算算账,其实剩下的也不多。而且,这时间长了,机灵点儿的人摸清了形势,瞅见了机会,就不跟我干了,自己去找活儿,赚得更多,何苦窝在我这儿?跟着我没前途,也不会有所发展。
五年前我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身后站着三四十个年轻人,那时候我算长辈,他们都喊我一声叔。五年后的今天,我心想着离开。转过身去,却谁也瞅不见了。那时候咱们做点儿事总得大伙商议,现在算是连个商议的人都没有了。我知道他们都在这城市里,也清楚他们每个人的联系方式和工作地址,可就是不肯去联系他们。你瞧瞧我这副样子,嗨!像什么劲儿?还能做点儿什么?工厂的话我已经不能再做了,因为到了年龄,要做其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可以做的。企业还欠着我的工资,我现在就靠着兼职呀什么的,比如发传单,比如其他,能揽点儿活还是揽,总归不能闲着。房租要按时交,电费要按时缴,吃穿用在这地儿都得花钱,并不如何方便,我想着要来钱咱就走。
把这消息告诉了以前跟我来打工的弟兄们,问他们有没有需要我带的话,或者物件儿。他们都纷纷地给我寄来,麻烦我带去,或者只有一句话,说句平安。
“关于这,印象最深的其实还是阿栓,他自五年前就不跟我干,算是最早离开我的一批,现如今的发展也是我不可企及。他虽然瘦弱,但是用心,而且专一、勤恳、不怕吃苦。这就是他的品质,给领导看见,也是夸奖他。所以他的升职是必然。一个偏远农村里的孩子,往上做,往上做,虽然没有文化,但他在工厂专一学到了技术,如今成了师傅,手下有十几个学徒。
工资的话,自然也比当时刚进企业的时候多了许多。相比之下,我却是因为嫌一时的工资低而频繁跳槽,什么技艺也没学精、学透,凡事只着皮毛,早晚会吃大亏。像我这样的普通员工,到了年龄会给辞退,而如阿栓那样有技术的师傅,却可以延期退休,并且还有一定福利。而且你看,当年在我眼里仍是孩子的阿栓现在正当壮年,前途好着呢!再看看我呢……总是如此,总是如此,当年满心想着出来,如今还是没混出点儿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