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秋雨愁煞人
1907年7月15日凌晨,晨星寥寥,黎明尚未到来,只是在东边的天际,仿佛有几缕微光在挣扎,似乎要逃脱黑暗的束缚。绍兴城轩亭口的青石板路上,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人们打着灯笼,循声望去,正是那个轰动已久的女囚犯——秋瑾。听说她造了朝廷的反,被朝廷抓了,现在要砍头示众。
秋瑾昂首挺胸,轻蔑地斜视着身边的刽子手,又扫视了一下周围看热闹的人群。
时辰已到,斩!监斩官一声大喝。
秋瑾扭头看了看天边的微光,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然后引颈受戮,从容就义。
鲜血溅出以后,立马冲上来几个人,手里拿着白馒头,慌忙去蘸秋瑾的血。据说这人血馒头是可以治痨病的良药,可以卖很高的价钱。
既已被斩首,看热闹的人们就再没热闹可看,人群开始散去,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寂寞无声的街道。
仅仅四年后,武昌就爆发了辛亥革命,革命党人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清王朝的腐朽统治,建立了民国,迎来了黎明。黎明终究会来,先驱的血终究没有白流。
老大嫁作商人妇
秋瑾,字璇卿,别号竞雄,又称鉴湖女侠,浙江绍兴人,1875年11月8日生于福建省云霄县城紫阳书院。秋家虽不是显贵之家,但也算得上是书香门第。本来是在绍兴世代务农的,但自秋瑾的高祖父中了举人之后,历代都以读书考功名为正业。从耕读传家到世宦之家,读书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很大的好处。因此对于孩子们的教育问题,秋家一向很重视。家里办着私塾,无论男孩女孩,都会教之读书。秋瑾5岁的时候就进了私塾,她天资聪颖,记性很好。在长辈们的熏陶下,秋瑾自小就爱看书,很快通晓诗书,且能写得一手好字,偶尔,还会作几首诗。
15岁那年,秋瑾的祖父从官位上退休。秋瑾跟着家人回到了绍兴老家去陪伴祖父。闲居在家的日子是很无聊的,正值豆蔻年华的秋瑾就不时地跑到外面去游山玩水。吴越之地,山水秀丽,一下子就触动了秋瑾的少女情怀。对着故乡的山水,秋瑾写下了不少诗词。
绍兴老家的舅舅一家都是习武之人。跟着学习武术,每天舞刀弄剑,骑马射箭,非常辛苦,但她却不以为苦,反以为乐。于是,在短短的几年里,秋瑾的文墨诗词水平渐长,武术大有精进,成了一名文武双全、刚柔并济、书卷气兼有侠气的美少女。
1894年,秋瑾的父亲秋寿南在湘潭县任督销总办,偶然间认识了曾国藩的长孙曾重伯。在曾重伯的介绍下,又认识了双峰县“义源当铺”的老板王黻臣。考虑到王家是做当铺生意的,也是大户人家,秋寿南就不失时机地找来媒人,把自己的女儿秋瑾,许配给王黻臣的四公子王廷钧。
照外人看来,这桩婚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谓是绝配。但是身在其中的秋瑾却是大为苦恼,且有苦而说不出。因为她一点儿都不喜欢传统妇女的生活,每天幽居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能工作,又不能抛头露面,只能靠着手头上的刺绣打发日子。虽然这种生活方式在中国已经有将近两千年的传统,几乎每一个女子都已经习惯这样,但对于性格张扬外放的秋瑾而言,这种生活无异于坐牢。她向往的是外面的社会,是国家大事,而不是闺阁中的琐事,不是家长里短,她想像个男人一样在外面闯荡。
但是,挡在她前面的,是实行了几千年的旧制度,是被人们口口相传无数代的“三从四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夫为妻纲”。这些陈腐的伦理体系像一座大山一样,矗立在她面前,成为她难以逾越的障碍。无奈之下,她只好跟同样郁闷的当地女子唐群英、葛健豪往来,三人经常在一起饮酒赋诗、下棋谈心,借以抒发胸中怨气。“重重地网与天罗,幽闲深闺莫奈何。”在那些日子里,秋瑾几度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出去闯荡,建功立业。
丈夫王廷钧,也是让秋瑾不满意的因素之一。王廷钧是商贾出身,素无大志,一心只想考个功名,由商变官,走上仕途之路。但是他的书读得不好,“读书善悟,不耐吟诵”“作文写大意,不喜锤炼”,也就是说,这位公子哥是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物,而且不爱背诵。在科举制度下,熟记四书五经是每一个学子必须完成的任务,不爱背书,当然就被挡在龙门之外。而王廷钧本人又性子急,去应童子试,两次未中,回家就把教科书给扔了。指天骂地,愤愤然不再考试。但他还并不死心,而是积极奔走,找门路拿银子买官做,想靠捐班走上仕途。
在文武双全的秋瑾看来,这个面容白皙的翩翩公子,实在是个无用且无味的人。除了家里有点钱之外,谈不上有什么长处。嫁作“商人妇”,看似光鲜,实则没一点趣味。无奈的秋瑾,忍不住发出“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的哀叹。
漆室空怀忧国恨
1897年,在经过三年郁郁不乐的婚姻生活后,秋瑾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孩子,王沅德。
虽说生了孩子,但是秋瑾的心却始终不能安定下来。她不想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富家少奶奶,还是想着出去闯荡,见大世面,干大事业。于是,她就不断地鼓动丈夫出远门。因缘凑巧,向来就想当官的王廷钧终于捐班成功,花了一万两银子,买到了北京的一个户部主事。于是,在1899年,秋瑾如愿以偿,带着孩子,随同丈夫王廷钧、婆婆屈氏来到向往已久的几千里外的天子脚下——北京。
此时的北京城,人心不安,满城风雨,局势颇为动荡。在刚刚过去的一年里,这里发生了震惊中外的“戊戌变法”,以慈禧为首的顽固派血腥镇压维新派,“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各种新思想新潮流迅速涌入京城,民主、自由、科学、公平等字眼充斥报端。
同年,由于山东教会和百姓之间的矛盾激化,义和拳运动爆发。慈禧同时对英、法、美、德、日、意、奥等11国宣战。于是,八国联军出动,很快,北京陷落,慈禧慌忙带着光绪帝逃往西安。
对于刚到北京任职的王廷钧来说,庚子事变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几乎毁了他的仕途。他不得不带着母亲妻小逃回湖南老家。就私心而论,纵然清政府再腐败,他也不愿意它倒台。因为他还要当官呢。一旦清政府垮了,他的一万两白银就打水漂了。就公心而论,作为华夏子孙的一分子,被洋人欺负到这等田地,心里当然也不会痛快。
对于秋瑾来说,这次北京之行让她大开眼界。她不仅接触了形形色色的爱国志士,各种新的思想风潮,也深入了解了满清王朝的腐败不堪,义和团的愚昧无知,当然,也目睹了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之后的烧杀抢掠等暴行。这些惨痛的现状,无时无刻不在刺激她那原本就不安分的心,让她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即就冲破牢笼,投身到改变现状振兴民族的事业当中。但是那时的她,经济不能独立,行动不得自由,自救尚且来不及,何谈救国救民?她不得不继续跟着丈夫一起,过着传统少奶奶的日子。早晚两次向婆婆问安,午间奉茶。闲来无事就带带孩子、做做女红。
这样无聊的日子又过了一年,1901年的10月7日,秋瑾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为王灿芝。女儿的出生使她稍微感到一些快乐,但刚坐完月子,就传来了噩耗,她的父亲秋寿南病故了。短短两个月,秋瑾一得一失,一悲一喜。而这使她深深地意识到,时光如水,人生苦短,岁月是不等人的。
对着前来庆贺她生女的亲友们,秋瑾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杞人忧》:幽风烟火几时休,闻道中洋战未休。膝室空怀忧国恨,谁将巾帼易兜鍪。
经此一番感悟,秋瑾遂下定了要出去闯荡的决心。
女扮男装看戏
庚子事变后,被赶出皇宫的慈禧见识到了洋人的厉害,她再次任命李鸿章为外交大使,全权负责跟西方列强谈判。李鸿章为了减少国家的损失,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跟洋人斡旋。谈判的结果就是签订了《辛丑条约》,赔款白银4.5亿两以及一大堆不平等的附加条件。这份条约的赔款数额如此巨大,使得当时的中国雪上加霜,本就饱受剥削和压迫的劳动人民身上的担子更加沉重了。但是,慈禧为了继续她的统治,毫不在意什么丧权辱国,反而对列强感激不已,感谢他们允许她回宫继续执政。为此,她还大言不惭地说要“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
在西方各国列强的驻华公使及其夫人们面前,慈禧数次“哽咽抽泣”,表示自己的忏悔。
1903年春天,北京的局势渐渐平稳下来,王廷钧进京复职,秋瑾跟着丈夫再次来京。
《辛丑条约》给中国带来了沉重的灾难,尤其是所签订的4.5亿两巨额赔款,以关税、常关税和盐税做抵押,分39年还清,本利一共高达9.8亿两。而清政府每年的税收仅够偿还旧债,为了筹措赔款,清政府就摊派各省,从而加大田赋、丁漕、粮捐、契税、当税、盐斤加价、关税、厘金、统税等各种苛捐杂税的征收额度,用尽各种办法盘剥底层劳动人民。这一下直接把中国社会逼进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也让人们彻底看清了清政府的卖国本质。于是,无数仁人志士奋不顾身,登高而呼,纷纷起来宣扬反清思想,主张排满,用革命手段将清政府赶下台。其中邹容的《革命军》、章炳麟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和陈天华的《警世钟》《猛回头》等宣传册子,在北京城广为流传。人们受到革命思想的鼓动,一时间反清情绪高涨。
在这种大形势下,每个人都免不了受到影响,只不过有的人受到的影响多,有的人少,而有的人主动去接受这种影响,有的人被动影响。秋瑾自回到北京之后,就主动地接受新思想,她大量阅读各种出版物,并与一些新女性交往。经过学习和交流,再结合自己这几年的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秋瑾的思想发生了质的飞跃。她意识到男女之间必须平等,男尊女卑是落后的封建思想,女人也可以到社会上干一番事业,但前提是要有人身自由,要能独立。而要想冲破这些束缚,就必须跟那些“三从四德”之类的条条框框做斗争,要革命,决不能妥协!
想通这些事情以后,开始跟丈夫王廷钧发生冲突。每当秋瑾向丈夫透露自己的革命理想时,就会遭到王廷钧的呵斥: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休要乱想!
秋瑾劝王廷钧好好读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要为国家前途命运着想。
但王廷钧不屑地说,朝廷只会割地赔款,眼里哪有我们这些匹夫。朝廷都不努力,我们费个什么劲儿?
还有一次,两人谈到谭嗣同。秋瑾极力赞扬谭嗣同舍生取义,视死如归,是中华儿女的楷模,是一位伟大的维新志士。但王廷钧却认为谭嗣同就是一个乱党分子、士林败类。
王廷钧思想十分守旧,满脑子都是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传统思想。他整天在外面花天酒地,跟一众官僚应酬,甚至夜不归宿,却不许秋瑾出大门一步。1903年的中秋节,王廷钧让秋瑾准备一桌菜肴晚上招待客人,可是到了晚上,王廷钧却被人拉走喝酒去了。中秋圆月夜,只留下秋瑾一人孤身看月,空对着一桌子饭菜。想到两人间的分歧,看着自己忙活一下午的工夫白白浪费,秋瑾怒不可遏,终于爆发了。她毅然换上一身男装,带着一个仆人去戏园子里看戏。这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事。因为旧社会的女性不能出去抛头露面,更何况秋瑾还是京官的夫人。
等看完戏回家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正好王廷钧也喝酒归来,醉醺醺的。当他得知秋瑾居然去看戏,当时就怒不可遏,动手打了秋瑾。秋瑾有武艺在身,若是认真起来,王廷钧根本不是对手。但念在昔日恩情和儿女的情分上,就忍住了。随后,她收拾行李,住进了一家客栈。
秋瑾离家出走之后,王廷钧焦躁不安。首先,作为京官,没有管好自己的妻子,导致自己的妻子离家出走,不是什么光彩事;其次是一双儿女整天缠着他要母亲,让他不得安生。碍于面子,他就请人找来秋瑾的好友、同是新女性的吴芝瑛前去劝解,又派家里的仆妇去客栈请求秋瑾回家。念在一双儿女的份上,秋瑾最后还是回了家,但是在内心里却决定跟丈夫彻底决裂。家这个牢笼也很难再困住她,她不再遵守丈夫的规定,多次外出,有时还会借住在吴芝瑛的家里,一住就是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