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到尘埃里
在这段时间里,张爱玲一边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甜蜜,同时也才情大发,写出了一系列好文章。众所周知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便是在此时出产的。自然,张爱玲的才华是不需要依赖别人的赞美而显现的,但胡兰成给她的赞誉无疑是锦上添花,使她变得更加绚丽。
然而,两人虽然男欢女爱,其乐融融,好似天上人间,但终究还是凡尘中人,要受俗世羁绊。有一个不争的事实:胡兰成是个有家室的人。虽然他自己放荡不羁,张爱玲也不甚在意,但是胡兰成的妻子肯定是要在意的。而张爱玲也不得不时时遭到他人的唾骂。这种尴尬的处境,让她有些不悦。但她没有勉强胡兰成给她什么名分,也不逼他离婚。胡兰成有许多女友,有时候还与妓女往来,张爱玲都压着自己的嫉妒心,说但愿全天下女子都喜欢胡兰成,还对胡兰成写信说:“你将来就只是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胡兰成把她的大度都看成是她的超凡脱俗,当然他也懒得解释,也无需表达歉意。
就在胡兰成洋洋自得身边的女人都离不开自己的时候,胡兰成的妻子向他提出了离婚。这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惊讶过后,他就跟张爱玲结婚了。因为张爱玲虽然口上不言结婚的事,但内心是想的。她自幼就缺乏安全感,她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但胡兰成并不全心全意和她一起打造家庭,他害怕日后时局发生变化,这桩婚姻会给他带来不便,就没有举行仪式,只是简单地写了一个婚书,上面只有一句话: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句话前半句是张爱玲写的,后半句是胡兰成写的,旁边写有炎樱的名字,作为证婚人。这就算结婚了。
天真的处于热恋并且是初恋时期的张爱玲,并不清楚这个婚姻最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她也不想弄清楚,她只需要在心理上有一种家的感觉就行了。因此她的婚后生活跟婚前并无区别,仍旧是独住在上海的公寓里,胡兰成依旧在南京或武汉奔走,偶尔来上海跟她相聚几天。张爱玲当时已是畅销书作家,收入颇丰,根本不需要胡兰成养活她,因此夫妻二人的钱也不放在一起,经济上各自独立,两人的交往,仍好像是恋爱一样。张爱玲因为小时候问父亲要钱没有被满足,因此下意识觉得能够花到爱自己的人给的钱是一种幸福。有一次胡兰成给了她一些钱,她就去做了一件大皮袄,满心欢喜地穿在身上。她有时候还会跟着胡兰成去参加时事座谈会,虽然她丝毫不懂时局,对政治也不感兴趣,但是与丈夫共同进出让她感觉这是做女人的权利和荣耀。
这年11月,胡兰成到了武汉一家报社上班,报社不能提供住宿,他和一干同事便住在就近的汉阳医院里。汉阳医院有几个女护士,大都比较土气,其中只有一个穿着打扮还算时髦的,引起了众人的兴趣。这位小姐叫周训德,年方十六七,是位见习护士。胡兰成看到她,便有心勾搭,每天下了班就到病房护士堆里跟她们调情,几天时间就把这个周护士给弄到了手。当初用来恭维张爱玲的甜言蜜语如今献给了小周。这女护士经常到胡兰成的房中,胡兰成得空便教她读唐诗和乐府诗。张爱玲曾经撰文讽刺以前的读书人喜欢教姨太太读诗,满足他们“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癖好,不想胡兰成正背着她做这种风流韵事。这位小周姑娘,因为年幼,性情天真,跟张爱玲那种凌绝众人的才华气场绝然不同。胡兰成要她送照片给他,又让她题字,她便在照片背后写了胡兰成教给她的隋朝乐府诗: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竹林坏水色,郎亦坏人心。这份娇嗔之心,惹得胡兰成喜不自胜。
胡兰成在跟周训德交往的时候,也曾想过张爱玲,并象征性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我这么做究竟应不应该?但是,他很快就宽恕了自己。并且向周训德求婚。周的家境一般,又无才学,胡兰成在她面前有许多优越感,所谓的求婚,其实是把她放在了妾的位置上。周小姐的母亲听说胡兰成对女儿多有照顾,便嘱咐她要感恩。于是,周训德虽然知道胡兰成已婚,也答应了他。
次年三月份,胡兰成回到上海,跟张爱玲住了一个多月。一般人对于自己的婚外情,都是采取隐匿的方法,但胡兰成却偏偏堂而皇之地告诉张爱玲,言语中不无得意之色。张爱玲对于胡兰成的沾沾自喜,感到十分惆怅,却也无奈。胡兰成以为张爱玲是“糊涂得不知道妒忌”,但事实上,张爱玲很在意这个事。不过,在男女关系上,她极其理性地赞成多妻主义,因而再三忍住了。
爱就是责任
8月15日,日军宣布投降,胡兰成在街上听到广播,吓得出了一身汗。但他拒绝重庆方面接手武汉,反而和一个军长一起宣布武汉独立,成立武汉军政府。不过几天后就分崩离析了,他看见大事不妙,就跟周小姐依依不舍地告了别,然后扮成一个日本伤兵,坐日本船离开了武汉,在日本人的安排下东躲西藏。辗转去了南京、上海。到上海后,他曾经到张爱玲那里住了一宿,但是竟然没几句好话说。后来又如丧家犬一般逃到杭州,在一个姓斯的大户人家里躲避了一段时间。
这家男主人已死,有个姨太太,叫范秀美,18岁便守了寡。胡兰成在这里寄居了几天,又要逃到温州去,这名姨太太便自告奋勇送他。结果在路上,胡兰成便使出他一贯伎俩,将这寡妇撩拨得跟他做了夫妻。范秀美带着胡兰成逃到了自己的娘家,伺候他、服侍他。范会打理家务,胡兰成过得甚是舒心,全然忘记了自己远在上海还有个老婆张爱玲。
张爱玲自胡兰成逃走之后,便不断地打听,后来终于从友人那里得知了胡兰成的下落,便一路寻来。胡兰成看到张爱玲的一瞬间,大惊,同时又很不悦,想要把张爱玲骂回去,他给出的表面理由是不愿拖累妻子。但事实上,无非是想有齐人之福罢了。他对张爱玲掩饰自己和范秀美的身份,只说是朋友。张爱玲虽然有猜忌,也不好说什么的。她住在温州城中公园的旅馆里,胡兰成便每日来陪她。两人一起逛街,谈论文艺,仿佛又回到了热恋时期,但是胡兰成始终心猿意马,两人所谈不欢。
但张爱玲矜持的性格逼迫自己发现范秀美的好处,她不仅不埋怨,反倒夸范秀美长得好,还要给范秀美画像。有一次,胡兰成和张爱玲在旅馆里聊天,胡兰成肚子疼,却一声不吭,范秀美来了,他便立即对范秀美说肚子疼,当时张爱玲便觉满心酸楚,因为胡兰成此举无疑是把她当外人看了,还不及跟范秀美亲密。
而更让张爱玲担忧的是小周,因为范秀美比胡兰成还大一岁,胡不过是把她当避难所用,而小周年纪小,颇得胡兰成欢心。胡兰成从报纸上得知小周因为跟他的关系而被武汉当局逮捕之后,一度激动得想要出去自首,以开脱小周。他若果真这样做了,那将置张爱玲于何地?这让张爱玲忍无可忍,她丢掉了自己的矜持态度,直接诘问胡兰成:“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说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胡兰成面对她的指责,含糊不清地说,世事混乱,未必能再与小周相见,你还是别说了吧。
胡兰成的态度让张爱玲的心一下子如刀割一般,“仿佛一连向后猛跌了十来丈远,人有点眩晕”。她知道自己与胡兰成之间,将不会再有以前那样的爱了,自己此生也不会再有那样的爱了,当下就极为悲伤地对胡兰成说:“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既然得到了明确的答案,张爱玲便觉得再无停留的必要,于是就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温州。此后她虽然跟胡兰成依旧有书信来往,并且经常给他寄钱接济他,但她知道,自己在内心里依旧选择决断了。
到了1947年,国共酣战,无暇顾及胡兰成的文化汉奸问题,胡兰成的日子便安稳下来,经过温州耆老刘景晨的介绍,在一所中学里任教,处境比以前大大好转了。他给张爱玲写的信便多了起来。信中经常得意地提到邻家妇人来他处灯下闲坐,自以为是韵事,以炫耀自己的魅力。张爱玲早已看穿他的嘴脸,看到他还在自夸,就反感起来,对他回信道,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后来胡兰成脱险之后,张爱玲更是写了一封绝交信,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在信里,张爱玲还附上了30万元钱,是她刚刚完成一个电影剧本的稿酬。过去两年,张爱玲一直给胡兰成寄钱帮他度过困境,直到分手,张爱玲还是那么慷慨。因为这是她的处世态度。她觉得,爱就是责任,现在爱已消失,只有义务,寄钱便是把义务给尽了。之后,她便可以彻底解脱了。
新中国成立后,胡兰成慌忙出逃香港,赴日本定居。张爱玲则进入香港大学复读。在香港期间,张爱玲与胡兰成曾有过一次通信,是她向胡兰成借一些资料参考。当时胡兰成在日本又婚,以为张爱玲仍旧牵挂着他,甚是得意,又写信进行撩拨。张爱玲便冷冷地回应了他。
1955年,张爱玲乘船来到美国。此后再没有与胡兰成有任何联系。她的轰轰烈烈的爱恋,至此彻底结束。其过程和结局,并无多少美妙可言,犹如她17岁时的那句谶言:最恨——一个天才的女子忽然结了婚。
张爱玲到美国的第二年,在一个文艺营里,遇到了大她29岁的美国老作家赖雅,两人一见钟情,便结了婚。婚后两个月,老迈的赖雅便中风瘫痪在床,张爱玲为筹措医疗费用,奔走于港台美三地之间,甚为狼狈。赖雅死后,张爱玲独自一人生活在美国,整天深居简出,极少交朋友,写的东西也都是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的见闻,在美国也无读者。就这么孤独地过了余生的几十年。
1995年9月8日,按照中国传统纪年法,正是东方传统节日中秋节。在大洋彼岸亿万家庭团圆赏月的时候,一代才女张爱玲被人发现死在了洛杉矶西木区公寓,享年74岁。由于死时尸体已经腐烂,根据验尸官的报告,死者的死亡时间是在六七天前。房间内物件摆放整齐,且立有遗嘱。足见她已知大限将至,走的从容。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18岁时的张爱玲,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