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冷的旁观者
跟母亲和姑姑住在一起之后,张爱玲就没有再回到父亲那里去。她参加了伦敦大学远东区入学考试,获得了第一名。因为战乱,没能够去伦敦大学,就拿着伦敦大学的成绩单,去了香港大学。
在港大学习的课程并不是张爱玲喜欢和擅长的,而她除了在作文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以外,在其他学科上并无多少天赋,为了完成学业,她发奋用功。努力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结果每门功课都拿了第一名,并且连续两年都得到了奖学金。有一个教授甚至给了她从未给过的分数。
在香港大学里,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张爱玲本来可以自由地游山玩水的,但她却是在图书馆和教室里度过的。经过三年的积累,她对西方历史、文化、文学的了解有了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转化,开始形成了自己稳定的人生观。这对于她后来刚出校门,就写出一堆成熟的作品有着莫大的帮助。
就在张爱玲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候,日本人打了过来。1942年12月,日军进攻香港。张爱玲不得不中断学业,回到上海。几年前,她因为欧洲战争未能去英国留学,几年后,她的留学计划再次因为战争而中断。不过这似乎不见得就是一件坏事,因为这让她提前就进入了创作状态。当时的香港是英国殖民地,因此守城工作主要是由英国驻军完成的。英军的一座军事要塞挨着香港大学,日军的飞机过来轰炸的时候,张爱玲和同学们就躲进宿舍最下层的箱子间里,听着外面突突的机关枪声,犹如骤雨打残荷:心里说不出的惊恐。好不容易等到警报解除,大家纷纷钻出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几天后,学校就停办了。同学们无处可去,就相约着去防空总部报名做志愿者,帮助守城。张爱玲领了证件,组织给她分了一些米和黄豆,但是没有油,也没有燃料,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做成食物。
其实,挨饿的经验都是次要的。真正让张爱玲刻骨铭心的,是她察觉到生命的脆弱。在大灾难来临之际,个人就如沧海上一叶孤舟,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没。“……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家也许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间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无牵无挂的空虚与绝望……”这种不安全感,再加上她年少时在父亲和母亲那里受到的待遇,使她深刻认识到个体生命的渺小。她感觉历史、社会的运转是被一股不可捉摸的力量所控制的,在这股力量面前,个人是无从掌握自己的命运的,只有茫然,只有等着被打翻。这种悲凉的洞悉人世本质的世界观,在她以后的小说里都会作为一种底色存在。弄明白这点,我们就不会奇怪为何她的小说大部分都是悲剧。
抱着这样一个态度,张爱玲在香港战乱的氛围中,一直做着一个冷冷的旁观者。她用挑剔而冷静的眼光去审视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然后从众人的反应里观察人性。她发现人们在这种巨变之中,都好似一只乌龟,缩在自己的壳内,对于外界麻木不仁,得过且过。她的女同学,因为战时物资紧缺,买不到相应的时装而犯愁;日军的飞机在天上轰炸,人们躲在门洞子里得到了暂时的安全,却都在无谓地争闲气,谁都振振有词;一个年轻人受了轻伤,暂时成了众人的中心,他就洋洋得意起来;空袭警报刚刚解除,人们又“不顾命地轧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电车票”……所有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战争其实并不能带来真正的震荡,并不能改变人们小市民本质。他们一边本能地惶恐着、惊怕着、躲藏着,一边继续虚荣、贪小便宜,对战争形势的严重性毫无危机意识,这些丑态闹剧无时无刻不在上演,并且不会被战争所影响。
作为防空员,张爱玲和同学们驻扎在冯平山图书馆。她对于防空工作一无所知,只在里面看书。她找到一本冯梦龙的《醒世姻缘》,便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图书馆的楼顶上有一架高射机枪,日军多次来轰炸,炸弹一颗颗落下,张爱玲心里就想,让我把这本书看完再炸死我吧。还有一部《官场现形记》,也是在废墟里找到的。此时她已经得了高度近视,但是她不担心自己的眼睛,反倒担心炮火会不会容她看完。此时,她也不曾思考读书有何意义,只管去读。换作他人,一定会想,要是被炸死了,读再多书又有何用呢?
18天后,日军攻陷香港,不再有炮火了。幸存下来的人们都欢呼雀跃,家园被强占,本来应该悲伤的事,人们却无暇顾及,而是四处找吃的。满大街都是小吃摊,连以前西装革履的体面人都改行卖饼了。人们立在小摊前面吃饼,旁边就是在空袭和巷战中死去的百姓的尸首。“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分的注意,在情感的光强烈的照射下,竟变成下流的、反常的……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
出名要趁早
在这劫后的狂欢中,张爱玲发现,如此重大的一件事,人们的意识里居然没有反省的成分,更多的是想到吃。本来,吃是生存的最基础条件,由于战乱时被剥夺,现在恢复了这种条件,人们就如同受到天赐一样,表现出巨大的满足。这种可怜的动物本能,让张爱玲直观地感到了人性的盲目和可笑。
这之后,张爱玲觉得在香港无事可做,就和好友炎樱一起乘船回到了上海。当时的上海虽然已经沦陷为敌占区,但是繁华依旧,是国际性大都市,被称为“东方巴黎”,与之相比,香港不过是弹丸之地,边陲小城。到了上海之后,张爱玲跟她姑姑住在了一起,在静安寺赫德路192号公寓6楼65室里。此后大概十年的时间,张爱玲一直和姑姑一起生活。自从她离开张家后,就基本上跟张家人断了联系。她弟弟曾经来看过她几次,但她都冷冷的,不甚热情。
张爱玲对她的姑姑非常赞赏,因为姑姑是一个独立女性,一直单身未嫁,在一家外国机构里做事,有一段时间还做过电台的播音。她比张爱玲的母亲要随和得多,人很有幽默感,可谓是乐天知命。张爱玲的散文里人物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她的姑姑。她非常认同姑姑的生活方式,自己挣钱自己花,清净自由。幼时问父亲要钱遭拒的痛苦经历使她产生了强烈的自力更生的渴望: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来得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
于是,安顿之后,张爱玲就决意用自己的笔来谋生计。她要卖文为生了。
她写了一篇《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里面配有12幅自己绘制的发型、服饰插图,被《二十世纪》英文月刊的主编克劳斯·梅乃特看中了,选登在月刊上。克劳斯郑重地向读者推荐这篇文章,并且称赞张爱玲是个很有前途的青年天才。张爱玲的英文功底很好,因为中学是在教会学校里念的,而教会学校对英文自然很是重视。在港大上大学时,张爱玲苦练英文,三年内狠心不用中文写字,连通信也都是用英文,英文书拿起来就能看懂,不管是物理还是化学。而且她一向很崇拜林语堂,林语堂也是以用英文写作著称的中国人。所以她也选择了英文创作。此后,张爱玲便一发不可收,连续发表了多篇散文。用轻松风趣的行文,巧妙地讽刺了当时中国人的种种陋习。如《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中,从看戏的热闹说到中国的拥挤,批评中国人缺少私生活意识;在《更衣记》里,写中国古代服饰上无聊繁琐的点缀,来讽刺有闲阶级贵族生活的低级趣味;在《银宫就学记》里讽刺中国教育的荒唐……一系列好文章。
张爱玲的散文,用活泼轻松的语气将中国的世态向读者娓娓道来,极其风趣地对中国文化进行探幽入微式的分析,且在幽默中含有讽刺、挖苦。它更像是一篇篇杂文,挑出中国人的诸多毛病,裸露在文字里,使人触目惊心。几十年后,她曾与人谈起,说最推崇鲁迅对中国人性格阴暗面的揭露和对劣根性的鞭挞,因为没有这些热烈的“恨”,便没有真正的爱。那些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一味夸奖自己民族的作家,其实是在“文过饰非”,没有什么价值的。
以上的这些文章,全用英文发表,因此读者也都是洋人。但张爱玲并不满足于此,她心中的中国情结还是最重的,她自小就钟情于古典小说,念念不忘的还是写小说。但对于洋人来说,她只能写一些介绍性质的文章,小说他们是看不懂的。思来想去,张爱玲决定回归传统,用中文写小说,给中国读者看。
几个月后,张爱玲带着她的新作《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找到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周瘦鹃。由于“鸳蝴派”小说主写风月情事,是游戏消遣文学,因此常被新文学阵营攻击。周瘦鹃笔名紫罗兰庵主人,是鸳蝴派的泰斗式人物,常常被新文学阵营列为攻击对象。当时的文人还颇为看重门第,听说张爱玲是名门之后,周瘦鹃就很高兴地和她见面了。张爱玲本来就对年纪大的人感到亲切,因而一老一少谈得非常融洽。周瘦鹃看张爱玲的作品,看到名字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住了:沉香屑。这样传统的名字在当时的风气影响下已经不多了,“五四”之后的青年大多都把旧小说看成是落伍,而眼前的这个姑娘,居然逆着潮流坚持自我,实在是难能可贵,因此他当时内心里便有了采用的想法了。
等到看完了张爱玲带来的两篇小说后,周瘦鹃更是喜出望外,他不仅看出这两篇小说有《红楼梦》的影子,而且还有英国小说家毛姆的风格,于是就在《紫罗兰》出版了。但是由于《紫罗兰》杂志的知名度有限,张爱玲的两篇《沉香屑》并未引起轰动。为了尽快打响自己的名气,张爱玲就开始找名气更大的杂志。
当时有一个《万象》杂志。《万象》本来也是一个写风月的杂志,但是新主编柯灵来了之后,对编辑队伍做了调整,风格大变,变成了新文学杂志。柯灵性情温和,为人宽厚,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因此对于鸳蝴派作品并不排斥。有一次在看《紫罗兰》杂志时,无意间看到了《沉香屑》,当时眼前为之一亮,不仅感到惊喜也感到可惜。喜的是居然有此等好文章,可惜的是这种好文章居然登在了《紫罗兰》上。他踌躇再三,也不好意思去找周瘦鹃邀请张爱玲为《万象》写稿,毕竟张爱玲是人家才挖掘出来的新人。
也是因缘巧合,正在柯灵犯难的时候,张爱玲却带着稿子找上门来。柯灵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于是从那时起,几乎《万象》的每一期杂志上,都会刊登张爱玲的作品。《琉璃瓦》《金锁记》《连环套》等,引发了诸多评论家的注意,张爱玲的名气越来越大。
靠着自己的《倾城之恋》,张爱玲在文坛上一炮打响,才气之大震惊了当时的文艺界。1944年9月,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结集出版,以《传奇》为名。四天后便脱销,迅速再版。散文集《流言》亦是如此。对于她的才华,有识之士既兴奋又忧虑。因为当时捧她的杂志有日伪背景,容易带来祸患。因此郑振铎要柯灵劝说张爱玲,不要急着发表作品,可以先把稿子给开明书店,由书店先付给她稿酬,替她保存。柯灵也劝说张爱玲不要急于一时,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于世。但是张爱玲觉得自己的作品很少谈到政治,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再说了,“出名要趁早。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1945年7月的一个夏日的黄昏,临近日军投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将张爱玲捧红的《杂志》出版社在上海咸阳路搞了一个纳凉晚会,座上嘉宾就只有两位。一位是当时沦陷区风头最劲的电影明星李香兰,另一位就是张爱玲。张爱玲在炎樱和她姑姑的陪同下去的。这个晚会,完全是一个社交应酬性质的,张爱玲本来性情孤傲,不善此道,所以在会上就冷冷地说了几句话。
当时在上海文坛,还有一位与张爱玲齐名的女作家,叫苏青。苏青原名冯和仪,是浙江宁波人,比张爱玲大四岁。苏青大学学业未完,就奉父母之命结了婚,婚姻生活颇不顺心,就开始反思婚姻制度、女子教育。她从自身经历探讨妇女的权利和义务,并写成文章,投给《论语》,结果一投即中,并且接连发表了《生儿育女》《我国的女子教育》《现代母性》《论离婚》等文风颇为大胆泼辣的文章。当即就引起了轰动。她的丈夫勃然大怒,不许她再写这类文章,于是她就跟丈夫离了婚。然后出了一本《结婚十年》,里面内容基本都是自己亲身经历,有夫妇之间的矛盾,姑嫂之间的嫌隙,婆媳之间的吵闹等。但最惊人的,是里面居然有大量的性描写,以诉说性生活的不和谐和苦闷。因而被冠以“性贩子”的帽子。然而正是这个噱头,给这本书造成了很轰动的影响,引起人们的争相购买,出版一年多,就再版了18次。按照张爱玲的话:“许多人,本来对文艺不感兴趣的,也要买一本《结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描写。”
苏青出名之后,受到一大帮人的追捧。她跟张爱玲不同,她能社交,会周旋,喜欢社会活动,交结各界人士。因此不久之后就在周佛海和陈公博的支持下办了自己的“散文小说月刊”——《天地》。苏青与陈公博过往甚密,当时陈公博是汪伪政府治下的上海市市长,苏青就做了陈公博的秘书。据说战时资源紧张,苏青要印书,陈公博就给她配了许多白报纸,她坐在满载报纸的卡车上,顾盼自喜,招摇过市,后来被传为笑谈。
苏青大胆敢言,一般女人对她都很忌惮,并不愿与她交往。她也不大看得起女人,反而喜欢跟男人搅在一起。但对于张爱玲,她却十分佩服。多次夸张爱玲是个“仙才”。而张爱玲对她,也算是惺惺相惜了。一般的女作家,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只对苏青格外抬举。有人把张爱玲与冰心放在一起比较,张爱玲说:“如果必须把女作家特别分作一栏来评论的话,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甘心情愿的。”而且对于苏青,她也会显出十分难得的好脾气。苏青讲话喜欢抢着说,要是别人,她肯定会热嘲冷讽地讥诮她,或者冷漠地走开,但对苏青,就会附和。她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在日常生活中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须有接触,也是斤斤计较,没有一点容让,必要个恩怨分明。但是像苏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得罪我,我也不会记恨的。”
由此可以看出张爱玲和苏青非常投合,她与苏青之间的亲密和与炎樱的亲密不同,炎樱是她闺中密友,两人形影不离。而苏青于她来说,是一种女性张力的表现。苏青说话做事,全凭常识,立足于俗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她是含蓄的、细腻的,而苏青是直白的、奔放的。两人的性情正好互补。不过她们的共同点就是都以女性立场去看社会,关怀女性处境,这也正是她们彼此欣赏的地方。
正当张爱玲在文坛上肆意驰骋笑傲众生的时候,一个人闯入了她的生活,扰乱了她的心绪,褫夺了她的荣光,使她由高高在上的云端上一下子跌入尘埃,摔得灰头土脸,垂头丧气。
试问,何人有此能耐?何事有此威力?
答曰:是胡兰成,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