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些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个青年。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上面这个短篇散文,名字叫《爱》,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张爱玲。张爱玲不愧是擅写感情的大作家,寥寥几笔,短短三百多字,便将一份孤独的人世挚爱写得沁人心脾,使人顿生无限惆怅与不甘。那个春风吹拂的夜晚,那个少女站在门前,那棵桃树下有个青年。青年一句轻轻的问候,就让她回味了好多年。
出身豪门亦可哀
张爱玲,原名张瑛,1920年9月30日出生在上海麦根路。她出身名门,祖父张佩纶,是清末“清流派”名臣,祖母是李鸿章的长女,都属于清朝贵族,家势甚为显赫。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树倒猢狲散,随着清王朝的衰败,张家的家道就很快没落了。到张爱玲的父亲这一辈的时候,虽然还没过几年,却已经大不如前。她的父亲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混上,只是在铁路局做了一个小小的英文秘书。
士大夫的黄金时代在时代巨变中一去不复返了。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家庭的空架子还在,表面富丽堂皇的生活和排场都还保留着以前的格局。虽然潜伏着许多危机,但并不是小小的张爱玲所能察觉到的。她只管一天天的长大,找零食吃,找玩具玩儿,偶尔会闯到爷爷的卧室里,立在这个清朝遗老的面前,看着他满眼老泪地吟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呆呆地看了他几秒,再跑出去。
那时候,张爱玲是体会不到什么是亡国之痛的。她所感到的都是舒服,整天有一大堆仆人抱着她,哄她玩,跟着大人一起去走亲访友,被不认识的人们恭维着,夸赞着。不幸的是,这样的惬意时光没持续太久。4岁的时候,张爱玲的烦恼就来了。家里人请来先生,让她和弟弟进入私塾读书。教书先生没有别的方法,唯一办法就是让张爱玲死劲背书。从此张爱玲饱受背书的折磨。她经常站在窗前摇头晃脑地朗诵,甚至连除夕夜都在熬夜读书。第二天是新年,一大早,保姆怕她熬夜辛苦没睡好,就没喊她起床。结果等她起床的时候,新年的鞭炮都已经放过了。顿时,一种失落感涌上心头,好像错过了天大的好事一样。长大后,她曾如此回忆那件事:“我觉得一切的繁华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好在童年的生活并不是全部都在背书,还有很多其他的乐趣,可以抵消这份不快。她可以在院子里看丫环荡秋千,听人讲《三国演义》,夏天的时候,穿着白短衫红裤子坐在天井里唱谜语,这些事都让她感到愉快。每天早上,女佣就把她抱到母亲床上去,然后她就趴在方格子青锦被上,咿咿呀呀不知所云地跟着母亲背唐诗……
后来,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去欧洲游学,就把她交给姨奶奶看管。少女张爱玲就开始学习英文、绘画、钢琴,并且大量阅读《三国演义》《西游记》等古典名著,无意间为后来走上文学道路,打下了基础。
张爱玲的父亲,是个标准的旧式纨绔子弟、没落贵族。他有很深的传统文化修养,吟诗作对都不成问题。张爱玲中学的时候,写过一篇戏剧小说,名字叫《摩登红楼梦》。对于张爱玲流露出的写作才能,她父亲也很得意,还帮张爱玲拟过几个回目。如:“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弭讼端覆雨翻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闱,假虔诚情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陷阱设康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等等古典章回体小说的回目,从中可见他的文学水平。
但是,这是传统文人都会的功夫,不见得有多出奇。经过四书五经培训的古代文人,作诗是很平常的事。作为一个贵族破落户,张爱玲的父亲别的特长没有,臭毛病倒是学了一身。他吸食鸦片、嫖妓、娶姨太太、坐吃山空挥霍家产。他对于子女根本不经心,张爱玲和弟弟的待遇完全取决于她父亲的心情。她经常受到父亲封建家长式的粗暴虐待和呵斥。
8岁的时候,张家搬往上海。此时,张爱玲的父亲由于吸食鸦片上瘾,注射了大量的吗啡,命悬一线,眼看就朝不保夕了。他整日坐在阳台上,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眼睛盯着外面的雨,嘴里喃喃自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张爱玲看见父亲这副模样,非常害怕,从不敢靠近他。正好,这个时候,张爱玲的母亲从欧洲回来了。她的出现,拯救了父亲的性命。张爱玲的父亲听从劝解,住进医院接受治疗。母亲就开始打理家里的一切。她把家搬到一座花园洋房里,模仿欧洲的居室风格,养宠物狗,种花,给小孩子买儿童书。而且还经常带着要好的姐妹来家里玩,模仿电影里的恋爱表演。
说起来,张爱玲的母亲,也是一朵奇葩。张爱玲与她母亲之间的母女亲情,比后来跟胡兰成的爱情,更让她纠结。
张爱玲的母亲名叫黄素琼,也是出身于门庭显赫的家族里。祖父黄翼升,是清末第一任长江七省水师提督,是一员封疆大吏。黄家跟张家,可谓是门当户对。黄素琼虽然是小妾所生,也裹过脚,但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她性格开朗,渴慕新潮,拒绝陈腐,一直想到欧洲学习西方文化。后来在留洋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够浪漫,就改名为黄逸梵。
黄逸梵本来长得就有点像西方人,头发是黄色的,皮肤也不是东方人固有的那种细腻白皙。从欧洲回来之后,更加洋气漂亮了。幼时的张爱玲,在看自己母亲的时候,一直是仰着头的。这种姿态,并非只是因为身高的差距,而是她母亲身上显露出女性所有的漂亮和气质,深深地让她折服。她站在梳妆台边,看母亲对着镜子浓妆淡抹,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羡慕得两眼放光。她对自己许下愿望:“8岁我要梳爱司头,10岁我要穿高跟鞋,16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她母亲身上有让她难以企及的美丽,让小小的张爱玲产生了一种极大的野心。
后来,由于张爱玲的父亲整天和母亲吵架,两人实在过不到一起,就离婚了。父母离婚后,张爱玲跟着父亲过。但她还是很愿意去母亲那里。因为他父亲再婚了,娶的是清末维新派重臣孙宝琦的女儿孙用蕃。于是她父亲一下子又有了钱,就把家迁回了麦根路别墅。这是她出生的地方,但张爱玲根本不喜欢这个老式的洋房,总觉得阴沉沉的,很怪异,好像一座古墓。她看不起里面的一切,“鸦片、教我弟弟作《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但这一切都不是最让她讨厌的。最让她反感的是她的后母。这位后母虽然年轻漂亮,但是也吸鸦片,而且还很变态,歹毒阴险。那个时期,张爱玲入读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在学校里,她初步尝试写作,并且于1932年,也就是12岁的时候,在校刊上首次发表短篇小说《不幸的她》,次年又发表了一篇散文《迟暮》。此后,又陆陆续续写了很多短篇,虽然有的发表了,有的未发表。但一代才女的气象,已经在她身上渐渐凸现。由于不常回家,因此后母对她倒没怎么虐待。但是张爱玲每次回去,都能看到弟弟和自己小时候的保姆受到后母的虐待。
琐屑的难堪
张爱玲中学毕业后,不想在家里待,就提出要留学。那时候她经常去她母亲家住,她父亲便认为这留学的主意是她母亲调唆的,于是父亲就对她很恼怒,觉得一直养活她、教育她,她反而把心向着母亲。她后母更是像泼妇一样骂她:“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也只好做姨太太!”
张爱玲听了这话,内心对后母憎恨无比。几天后,日本人进攻上海,父亲的家在苏州河边,夜里炮声太响,难以入眠,张爱玲就去母亲家住了两周。结果回来后就遭到了后母的责怪。后母问她为什么外出不归不向自己报告?张爱玲说向父亲说过了。后母就说,哦,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然后就给了她一个巴掌。
张爱玲从小到大从未受过这等侮辱,再说本来就对后母有积怨,本能地就想还手,结果被两个老妈子拉住了。后母便飞奔上楼,大声疾呼道:“她打我,她打我!”她父亲听到娇妻的呼声,便冲下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张爱玲,劈头盖脸地打。张爱玲只感觉头一下子偏向这边,一下子偏向那边,连耳朵都好像被打聋了。张爱玲支撑不住,被打倒在地。她父亲仍不罢手,又是一顿踢。直到最后被佣人拉开。
整个挨打过程中,张爱玲没有还一下手。因为母亲告诉过她,这个时候还手,日后说出去,都是做女儿的不对。但是挨完打之后,她却想到了学校里教的法律常识,准备到巡捕房报警。但是大门深锁,她对着大门又踢又吵,希望引起外面巡警的注意,但是被她父亲拉走,关在了一间小屋子里。父亲警告她安生些,否则拿手枪打死她。
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张爱玲得不到关照,仆人们在她父亲的严令下,不得与她接触。只有她的贴身保姆可以来看她。她患了痢疾,整日拉肚子,“差一点死去”。她父亲也不给她请医生,也不派人抓药。张爱玲一病半年,躺在床上,精神恍惚,一闭眼就好像着了梦魇。她几乎就要绝望了,觉得自己不久就会死去,但竟然也不害怕:“躺在床上看着秋冬的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朦胧胧地生在这所房子里,也朦胧地死在这里么?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
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这是张爱玲对父亲最为有力且无声的控诉。
但她忽然想到,自己的生命不该就此完结。否则不仅遂了后母那个恶毒女人的心愿,也辜负了自己的才华。她一直在做着“天才梦”的。
于是,她产生了一个念头,逃出去,离开这里。
把她从小带到大的保姆,得知她的这一念头之后,极力劝她不要逃出去:千万不要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保姆自然是好心的,她担心张爱玲从此失去了衣食来源,但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家庭里,得不到父亲的庇护,反而得到了虐待,还不如走了更好。梁园虽好,不是我家!
于是张爱玲就整天琢磨着怎么逃出去。她所能想到的都是儿时跟弟弟一起玩游戏时想到的点子。那都是她看过的小说情节,如《基督山恩仇记》《三剑客》等。她想到《九尾龟》里一个人用被单子当绳索,从窗户里缒了下去。这样一想,自己也可以从花园的墙头上翻出去。墙边有个鹅棚,正好可以踩在上面,不过她顾虑那两只鹅会不会在半夜的时候惊叫起来,打乱她的计划,所以就罢了。
然后她换了一个思路。她开始用侦探小说里的情节,用她那缜密的心思,去计算大门开关的时间,从保姆口中套出巡警换班的时间,又用望远镜张望马路上有没有行人,然后挨着墙边,在暗影里一步步摸到了大门,拨出门闩,一个箭步冲了出去——成功地逃脱了。多年后,张爱玲在回想当年的经历时,还记得当时那种喜悦:“我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没有风,只是阴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但是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之后,她就逃到了母亲家里。她母亲接管了她的一切,支付她的生活和教育费用。然而,她的过度敏感使她对母亲也开始怀疑起来。她没有毫无顾忌地走进明亮、温暖的家,而是像《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贾府”似的,小心翼翼的。因为她母亲本是大家闺秀,现在自己谋生,变成了职业女性,她的到来,无疑加重了母亲的负担。母亲又想把她培养成淑女,她只好三天两头地向母亲要钱。记得小时候问父亲要钱,站在父亲的烟榻前,久久地得不到一个回应。如今问母亲要钱,虽然会给,但是母亲也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这种“琐屑的难堪”,让张爱玲心里多了一份难以启齿的委屈。她无法像其他富贵家小姐一样对母亲发脾气,只好把这委屈忍下,埋在心里。
而真正让她与母亲之间产生隔阂的,是她母亲要求她做一个淑女。做淑女的难处在于要学会察言观色,端正走姿,要会观察人的面部神态变化,这些琐碎的事情,看起来不起眼,却很费工夫。可惜的是,张爱玲注定只是个才女。在纸上挥毫的时候,她可以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但在梳妆打扮上面,实在是欠缺天分。她走路跌跌撞撞,丝毫没有曼妙风情;她笑的时候肆意开怀,一点儿也不会巧笑倩兮。她母亲很失望,经常冷言冷语嘲笑她。有一次甚至说,像她这样的,活着就是个祸害。
这种恨铁不成钢的话语,很多人在小时候都听父母讲过,之后都忘却了。但张爱玲却将它牢牢地记了下来。在经受母亲的责怪时,张爱玲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感觉自己拖累了母亲和姑姑。她多年后回忆自己的心境:“在父亲家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感到非常困难……我一个人常常在公寓屋顶的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个惶惑的未成年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年少的张爱玲,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长大,最终写出那些凄美绝艳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