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活生生的现实本身,才会让我们从梦幻里惊醒。
四世同堂与大宅门,安安分分、淡若平常的四合院,小姐、太太、仆人、丫鬟,然后,日军侵占,新秩序冲垮了男男女女,时代的洪流里,又哪里分得清你和我?
倾城之恋,白流苏,范柳原,相互算计的自私男女,却终于在香港沦陷的大时代里,握紧了彼此的手——“流苏拥被坐着,听着那悲凉的风。她确实知道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一面墙,一定还屹然站在那里。风停了下来,像三条灰色的龙,蟠在墙头,月光中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墙根下,迎面来了柳原,她终于遇见了柳原。……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大和三年(829年),南诏袭成都。这是个谁也说不清的劫难:
在冠冕堂皇的大唐文案上,是一个不称职的节度使的诱因——当时四川节度使杜元颖因为不善军事,盘剥军饷,士兵们常常连基本装备都被克扣,于是就跑到南诏去为盗,抢人家的马和装甲,渐渐地,被南诏所利用,趁此时唐朝防御虚弱,大举进攻,直打到了成都家门口……
在南诏的文案上,则写着:新任国王龙晟“淫虐失道,弄栋节度使王嵯巅弑之”,嵯巅扶植了年仅15岁的龙晟弟为南诏第9代王,幼子继位,王权落入权臣王嵯巅的手里,嵯巅想寻觅军功以巩固权威,于是趁唐朝防备空虚之际,改变异牟寻以来与唐友好的政策,大军攻唐“邓、戍、嶲三州,陷之,入成都……”
在后来学者的文案上,则是南诏“社会经济的跳跃性,决定了它固有的军事扩张性质”,加上“南诏统一后的经济、军事实力,使其与大唐帝国的冲突,乃成为势所必然之事”。(《中国历代方国政权》)
可是,对于普通民众呢?
“蛮留成都西郭十日,其始慰抚蜀人,市肆立堵。将行,乃大掠子女、百工数万人及珍货而去。蜀人恐惧,往往赴江,流尸塞江而下。嵯颠自为军殿,及大度水,嵯颠谓蜀人曰:‘此南吾境也,听汝哭别乡国。’众皆恸哭,赴水死者以千计。自是南诏工巧埒于蜀中。”(《旧唐书》)
一个小把戏,一句话,就能让无数生灵投江而亡,就能让尸体堵塞了河水,就能改变千千万万人的命运,让人感觉浮生若梦——
这就是历史,主角们,在歌唱;和声们,却在哭泣。
而对于我们的女主角,则是在万里晴空下,坐在吟诗楼上继续飘飘欲仙时,突然“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蓦然惊醒处,看到的是南诏兵初到,闹市还是闹市,人群还是人群,直到撤离,烧杀掳掠,大批的工匠艺人被掳走,大批财富被抢夺,大批女子被强夺……
只是幸好没有她,不知是躲避在幕府里,还是其他的藏身秘地,她躲过了那场劫难。可是她的作坊被毁了,她的工人们被掠走了,她的房子被洗劫一空,大劫难过后,一片一片的,是废墟,是尸体,是生灵涂炭的悲惨。
薛涛一步一步走在废墟上,走过废墟。夕阳都在哭泣,处处凄惨哀愁,飘荡着世界末日的气息。伴随着焚烧过后的尸臭,她一步一步向前去,瓦砾扎痛了她的脚,风尘染脏了她的裙,鲜血浸湿了她的笔和纸。只是她不再顾,一步一步,一步步,走下来,走出来,走过了,吟诗楼,花香处处,早春荡漾,她走出来,走出去,走过来……
走出,吟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