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只能把杜牧挪一个位置，一个看起来最容易被世俗接受的位置——像段成式一样的位置。
这位少年是薛涛的晚辈，其父段文昌跟薛涛是多年好友，昨夜还是稚龄顽童，今日已长成翩翩少年——可能出身贵族，多少遗传了些许纨绔作风，热爱狩猎，段文昌望子成龙，父子之间像任何青春期家庭一样，矛盾甚大。
电影《向日葵》里有这样一个场景：调皮的儿子为了不再画画，骗父亲说自己“拉稀”而偷偷跑出去和小伙伴玩，事后被父亲发现，恶狠狠地惩罚了孩子，后来有一次，孩子真的肚子疼，父亲以为儿子又在耍心眼，死活不肯让他去厕所，最后孩子憋不住拉在了裤子上……
父亲的画家梦，严重地侵蚀了小顽童的天地，以至于在儿子以后的成长岁月里，父子俩的相处中充满了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与仇恨。直到有一天，儿子的孩子出生，父亲送去了一盆寓意深刻的向日葵……
段成式没读过教育心理学，不过古人自有古人的高招，面对父亲的叽叽歪歪与横加干涉，他找机会把狩猎回来的雉兔分送幕府的幕僚们，每只动物附上详细的掌故传说，幕僚们不明其义，呈献给段文昌，段文昌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儿子其实是非常博学的。
旁观者清，薛涛是劝过的。
赠段校书
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弓金勒紫绡裾。
玄成莫便骄名誉，文采风流定不如。
她把段成式比作了汉代韦玄成，韦玄成是西汉宰相韦贤少子，从小博学多才，仁爱贤能。父亲去世后，因为没有立遗嘱，很多幕僚就想推荐少子韦玄成继承官荫子嗣，可韦玄成假装有病坚决推辞。后来长子获罪，他才走上仕途，步步高升，最后列相封侯。
生子当为孙仲谋，虽然都是宰相，虽然儿子出息，但是父子毕竟各不相同，史称韦玄成“为相七年，守正持重不及父贤，而文采过之”。父亲持重，儿子文采，风采各异，是每个父母经过一番折腾，必须明白的道理：孩子跟你，是不同的。
孩子跟你，是不同的，更何况，段成式这棵树也是自幼受段文昌的熏陶长成的——段文昌少年贫贱，为人“倜傥义气”，可惜日后发达以后，虽然政绩尚好，生活作风却不太及格——据说他们家的厨房就有几百个女婢听候差遣。段家讲究饮馔烹饪，厨房被称为炼珍堂，由任职四十年的老婢担任首席厨师，另外还从几百个女婢里层层选拔，严格挑选出九人来主勺。直到现在，民间还流传着一个“千张肉”的菜肴，菜色泽金黄，肉质松软，味道鲜香，肥而不腻，据说是段文昌回家省亲时，亲自改造所成……他不仅饮食讲究，“服饰玩好、歌童妓女，苟悦于心，无所爱惜”——典型的暴发户。
这样的家风，段家公子热爱狩猎就不稀奇了，只是他没有耽于游乐。在到处游历的过程里，在众人的八卦传奇里，段成式选择了自己的境界之门——博闻强记。
其后果然，于仕途上，他历任秘书省校书郎，吉州、处州、江州刺史，太长少卿。虽然也算得出将入相，大有出息，但仕途似乎不是他的人生重心，晚年他“以闲放自适”，“尤深子佛书”，终于找到了历史给他的那个位置——成为著名志怪小说家，创作志怪小说集《酉阳杂俎》。
这部能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相提并论的书内容繁杂，自然现象、文籍典故、社会民情、地产资源、草木虫鱼、方术医药、佛家故事、中外文化、物产交流无所不包，有高力士脱靴的俏皮，也有武则天“览及‘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微笑而已。至‘一抔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惊呼曰：‘宰相何得失如此人’”的栩栩如生。《四库全书总目纲要》评价其“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鲁迅更是对其高度评价，说它可以跟唐代的传奇小说“并驾齐驱”。
这就是属于他的位置，他的游历四方，他的博闻强记，他的阅历丰富，让他找到历史给他的位置。不是父亲段文昌期冀的，也不是别人希望的，更非世俗里认可，却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境界之门。
段文昌只懂了一半，知道自己儿子终于不是胡闹的纨绔子弟，但薛涛却懂了全部，那“公子翩翩”的劝诫，并不是对着这位随风少年，而是对着多年老友，一位父亲的心，和儿子的轻舞飞扬的梦。薛涛说，容纳，是一种智慧。
理解多样性，是一种智慧，薛涛这个另类了一辈子的女人，是懂的。所以作为长辈，她说话了，她知道历史会给予这位少年另外一个位置。只是，她也明白，世界再多样，也容不下她和杜牧，相隔三十多岁，这个男子将有更新的人生，因此咫尺之近，但也只能咫尺之远。
她回诗：“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赠杜舍人》）
哭完了，一句“芙蓉空老蜀江花”，长辈晚辈，也就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