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文人朋友曾经跟我说,他们想归隐田园,想过一种朴素的农耕生活,他们说,那样多美啊,你看看,我多热爱大自然,我的心灵多宁静致远,我是多么超脱世俗啊……真这么做的却不多——就是这么做了,改明儿也得拍着屁股回来。
道理很简单,很多事情看起来很美,做起来,就未必。
但是历史上,有这样一个人真正做到了,他本来“猛志逸四海”,在华夷混战的时代“澄清中原”,却郁郁不得志地做小官——甚至连小官也无法做得持久。做彭泽令的时候,一个靠妹妹给郡守做妾上位的督邮来视察,要求他戴冠束带前往城外迎接,他实在无法忍受,慨叹一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挂冠归隐了。
事件发展到这里,也还只是一个清高文人不适应社会的小悲剧,跟那些嚷嚷着回归自然却又跑回来的朋友没什么差别,但是到后来,变得不再相同。本质上的不同,让他成了唯一的陶渊明,历史上的陶渊明。
归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文人会写字却未必会耕种,而没有了官俸的供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这个领域跟人家农夫相比,是业余对专业——在那艰难的耕种土地上,在那些晨起暮归的辛苦里,在恶劣的风雨下,在颗粒无收的痛苦里,陶渊明表达过自己的向往(如写《桃花源记》),但是他知道那是无法实现的。说不定就在憧憬理想国的时候,还受膀大腰圆的村夫欺凌,或者某些不知名的世俗算计……而似乎上天要故意考验这个男人的意志力,本来有些底子的家庭因为遭遇了一场大火,而陷入极度困窘,以至于到了“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的地步,极度困窘的生活就像一种挑衅:理想很美感,现实太骨感,在这样瘦骨嶙峋的实际面前。你,还能坚持多久?
一番挣扎,陶渊明回答,“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仍不做官而做农夫。因为,在大自然的气息里,他真的找到了自己的皈依——自然,是有力量的。
老子看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庄子看到“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一花一草皆世界,那农夫们眼里的庸常,却是诗人眼里的另类精彩,逃脱世俗的羁绊,挣扎出艰辛的现实。在宇宙的生生不息里,陶渊明终于放下了骄傲,领悟到自己不过自然一环。于是,“悠然见南山”;于是,“心远地自偏”;于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于是自由。
很多人想,很多文人想,薛涛也想。
她晚年与人游玩,和别人的诗歌,赞竹子这种植物说“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她观赏民间的迎神活动(当地传说,有女子触竹怀孕生子,长大为王,后来被汉武使唐蒙所杀,死后成竹神,土人立庙为祠,每年都要拜祭迎送,否则就会为患),看到夕阳西下,青山渺渺,竹神庙前,笛声悠扬,似乎感受到了,一千年前的那个男人,那种境界之美——
竹郎庙
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
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
也试图在自然中寻求力量,寻求归宿,寻求那个男人曾经感受过的,安宁和谐,但毕竟不是陶渊明,在“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的安然之美中,她也不过是个遛遛腿的。因为那竹子赞歌所表露出的,并不是超脱后的“悠然见南山”,而是愤怒而自负的“那鉴雪霜姿”。
要记住,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与淡然——因为还未“放下”,究竟,走不到自然深处去。
生命如歌,须踏板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