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薛涛不该输。
她久经沙场,绝对不是单纯无知的小女孩,她知道男人爱的本质。直觉里,元稹是需要她的,根本上,绝对的,需要——谁不想安邦定国,致君尧舜?治国平天下是每个知识分子的终极梦想,在那个生命蓝图里,薛涛知道自己的位置。如果,当年刘禹锡没闯祸;如果,元稹不是再次遭贬;如果,情郎不是那么快被二振出局,她早已完胜。
她一直等,也在赌,她是薛涛,不是温室里的莺莺,也不是风情过人的刘采春,她是薛涛,校书郎薛涛,幕府顾问薛涛。爱情不是劫难,而是一场关于生命方向的战役。她笃定着元稹会掉头,终有一天,如果这个男人,还想在现实里扬眉昂首,他就必须回来找这个能给他“搭梯子”的女人……
旁观者,中间人,也许会劝:
“峨眉山势接云霓,欲逐刘郎被路迷。若似剡中容易到,春风犹隔武陵溪。”(白居易《赠薛涛》)
春风犹隔武陵溪,太难。
元稹的爱情地图,是刘采春之于官僚主子的秀美动人。
薛涛的爱情地图,则是长孙皇后之于李世民。
仙人刘郎看得见但摸不着,春风犹隔武陵溪,太难。
薛涛无言,聪慧如她,纵使渐渐明白,也不愿放弃——鸡肋心理。
当曹操心烦意乱地坐在军帐里,屯兵日久,被马超拒守,怕被蜀兵耻笑,进退不能之际,夏侯入帐禀请夜间口号。无意识里说的那个名词,那个很难摆脱纠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鸡肋不好,为什么这么多人选择啃呢?有人这么分析,“大概是人们做不出合适的选择,却不愿意自己总在徘徊迷茫中前进,那样太迷茫,太没准,总要找条稳稳当当的路走下去才行,而鸡肋很多,又不名贵,谁也不会和自己抢。啃到最后怎么也剩下条光溜溜的骨头,攥在手里心里也踏实……”
薛涛付出了十八年,漫长的岁月检阅里,她也不是没有意识到“已经不可能”。只是,她不愿意——一位姑娘来信,说自己遭遇到了“一场永远没有结果的爱情”,那个男人总是利用她的感情,需要的时候找她,不需要的时候蒸发。我问:“你爱他吗?”她说已经不知道是不是爱了,“那为什么不放弃?”她沉默许久:“因为,已经付出很多。”
没有结果的继续,明知无意义的消耗,却总舍不得曾经的付出。
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可笑,提刀向自己,需要克服太多的东西,而漫长的人生,总潜伏着众多不知名的心灵暗处,让我们握着那仅有的鸡肋,跌倒,迷茫,虚度……
时光流逝,穆宗病逝,敬宗继位,李逢吉当道,“十八子横行”,朝政败坏,元稹复起越发无望,薛涛默默。
三年之后,敬宗被弑,文宗继位,新朝气象,旧臣复兴在继,情郎亦可能回头之时,薛涛却从浣花溪移居吟诗楼,而偃息。
从前的生存之战里,面对的是社会风俗,等级秩序,可那是大唐,出过女皇帝的大唐,风气开放多样的大唐。她用自己的行动打败了一切偏见,从缝隙里硬生生夺回了尊严与地位——但这次的爱情之战,前前后后十八年,占据了她生命中的一半时间的爱情,却最终一败涂地。
也许不怪元稹,他亦不过一个普通的男子,才子的生命地图,不过是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最普通最正常的模式,而薛涛要的,太重。她赌上了十八年的春秋,用尽了政治心计与女人的耐心,想要的,是“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的尊重之爱,是一份体面而尊严的正常归宿,面对的,却不仅仅是社会风俗与等级秩序,还要加上几千年甚至上万年前的,父系社会里男女之间的“站位”,以及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男性集体无意识——仅凭个人之力就改变一个男人根深蒂固的传统意识,就想主宰一个男人的生命方向,太自大了。
或许,这也是她挑中了元稹的原因,这位才子有着不甘的万丈雄心,却生命动向波折不定,情感软弱意志也软弱,让她感到了自信,感到了“好控制”,感到自己“能改变”……
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差不多快赢了,在去江陵的时候,在元稹回京都的时候,在入主内阁的时刻,命运都会有那么一刹那的曙光,回光返照一样闪过她的爱情歧路,有那么一点点,似乎要赢。
最终,还是输了。任何女人完全主宰男人的感情模式,以“需要”威胁来的婚姻,都将告以失败?一如今人关于家务之争,关于出轨之限,关于“彩旗”“红旗”之乱,关于同工同酬之疑……反抗没有限期,结局没有胜利,战争从来无望,输赢早已定局——薛涛放弃。
付出十八年,又怎样?我们能支出的,只有未来。
任何时候,都可以重新开始。
鸡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