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谁?
在元稹眼里,应该是薛涛。
几经折腾,四十岁了,还官职低微,眼睁睁看着离当年的志向越来越远,到如今,越发不堪地要沉沦到那个更荒凉的通州去,他真的绝望了。何况这种绝望带着一种可怕的怨气——他曾经向宦官低头过,跟严绶通好过,他曾经屈腿过,他万分委屈地想,自己都让步了,“薛涛的法子”也用过了,为什么还是不管用?还是如此?
通州,那是个比江陵更荒凉更偏远的地方,尚书李实曾经死在被贬之路上,刺史李进贤曾经死在被贬之任上。此生一去,怕是地狱修罗之所,他曾祈祷着自己的信友知遇们肯进一言——就连惹祸的刘禹锡被贬,裴度还向宪宗进谏,劝皇帝把他迁徙到离家乡比较近的地方,以方便照顾老母。可是,跟永贞革新并无关联的无辜元稹,早已屈腿过的元稹,却无人相助,无人说话,连同韦贯中、裴度,连同宦官集团的严绶们,甚至连同薛涛认识的首席宰相武元衡,都沉默如许。
元稹绝望了。
被贬路上,再次梦到了裴垍,这个作为他内心精神支柱的男人,当年同出其门下,为人处世也颇受其指教,于此精神危机时刻,他又梦到,梦到了他对他的殷殷嘱托与盼望,梦到了他对他的嘉许与鼓励……“愿君许苍生,弗复高体调”——突然醒来,一身冷汗,泪流满面,哭泣不止,以至于惊动了守候的僮仆,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凄凄惨惨背靠墙壁,看着灯影绰绰,一直哭,一直哭。
他踉踉跄跄,回到了原点,屈原的那个点——所谓苍天不公,社会黑暗,想要成功,不是扭曲分裂,就必须堕落,从来没有中间道路,也没找见薛涛所指的那条圆通正道……
元和十年,新政县,离那个女人最近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去见她。午夜时分,支离着病体,前尘往事,一起涌来。自从江陵一别,京都再贬,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庞,温柔和蔼里,无端加了几分狂妄的狰狞。想起她暗示过自己的种种,回京之后的种种,通州的种种,江陵的种种。他没哭,而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把桌前的那碗水推远,推远,推到极远处……
“已闻城上三更鼓,不见心中一个人。”
一年后,他新娶刺史的女儿裴淑为妻。
几年之后,淮西之乱平定,举国欢庆,裴度立下大功,元稹念同窗之情,上书求官,无回应。四月,上司李进贤病故,元稹得以代理刺史之职。冬天,在入相的好友崔群帮助下,他终于离开贬居之地,迁任虢州刺史。
路上听新妇弹琴,坐在船头,月光之下,清冷一片,寥寥琴声,呜咽幽深。娶了才女,一起读书谈诗,妻子亦是贤惠温柔,对他的生活亦能照顾有加,他们还能在一起弹琴,种树,意想起来,似乎风雅动人,而现在,似乎也真的风雅动人。只是,只是,元稹坐在船头,风儿轻轻吹过,月影在水面上晃呀晃,他一阵恍惚,不知为什么,裴淑就在眼前,而似乎又在很远处,隔着无数重山水,仿佛就是薛涛的背影,但,总是隔着无数重山水,元稹突然叹了口气。
裴淑似乎听见了,琴声渐渐淡远,终于戛然。她抬起头望向丈夫,不语。
怨谁呢?
元和十一年,成都。
薛涛想哭,又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