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按照妾室安氏的想法,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劫难。
根据薛涛研究专家刘天文先生的推断,此时薛涛去江陵的时候,元稹的妾室安氏已经病故——我也希望她能“及时”病故,希望我们的女主角不是赶到那里做“三儿”。可惜翻遍资料却发现,无论是安氏的墓志铭还是元稹自己的诗歌题记,都证明当时薛涛去江陵的时候,安氏还活着。
安氏还活着,她元和六年嫁给元才子,元和九年去世,元稹说“稚子荆方四岁”——所以,当薛涛幸福地奔赴江陵的时候,人家安氏还活蹦乱跳地活着——我们不能因为女主角要上台,就提前逼她退休,对她来说,不公平。
或者,整个命运对她,已经足够不公。
当薛涛站在元宅门前,红衣飘飘,三十许人而风韵犹存。安氏知道,这就是名动天下的官妓薛涛,她苦笑,三年了,元宅并无其他妻妾,只有她一个人里里外外。艰难困守,她也过来了,荣华富贵,她也尝过了,她只是元稹买来的妾室,没有出身,没有家世,没有任何背景交代,或者也无可交代。出身于小门小户的良家,不通文墨的小家碧玉,嫁得如此俊美才子,也算是上天垂怜,她很努力,很努力地沉默着,贤惠着,争取着——元稹唯一的儿子,就是她生的,她算是有希望的,即使将来他娶了高门大户的正妻,她也算是得脸的,何况按照元稹的性情,一直这样,一直让她撑起门户,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这个女人来了,无可收拾里,她突然感到了一种被藐视的侮辱——这个女人只是个官妓,不管如何名动天下,不管元郎怎么想,在一个普通女人心里,她,也只是个官妓而已。
在元和九年的某个日子里,安氏呆坐于在床头,看着来来往往的婢女们忙碌的身影。自从那个女人来了以后,一年多的时间,她仿佛是外人,被遗弃在世界之外的某个角落里,悄悄发霉,而只能默然不语。
看着那个女人跟随相公的脚步亦步亦趋,听着书房里传来的笑声,想到宴会上那个女人的优雅自如,以及男人们的追随鲜羡的目光,安氏的心简直要拧出水来。元郎很需要她,在家里几乎形影不离,出外还要携带跟随。嗷嗷待哺的儿女,他不管;有名有分的妾室,他不看;一大家子的开支,他不问,他们神仙一般相伴相随,几乎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曾几何时,那欢声笑语,那温柔体贴,都飘摇而去了,连下人们对她的脸色,都难堪了几分。元稹并非对她反目,而是忘记了,连偶尔的温存,也带着不经意的敷衍。这个男人的爱连同这个大家子的幻觉,都随着这个女人的到来,轰然倒塌——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输给一个前官妓?
她有一个儿子,元稹唯一的儿子,可这个儿子的希望也不能慰怀一个受伤女人的心。就在薛涛离开元宅回成都不久,她突然病倒,并像秋季的花朵一样迅速凋谢了下去,仿佛从前好容易支撑起来的、看似沉默温顺却是一场战役的交织,透支了这个女人所有的体力与精力,让她在熬过最痛苦的岁月之后,黯然坠落。
而这个男人似乎懵然不知,又似乎有所觉察。就在安氏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突然抽身离开了,很多人以为他是有公务在身,答应了崔宦官的邀约,必须去浙阳山一起游玩。可根据学者周相录的考证,元稹是因为有田产在浙阳山——“我去浙阳山,深山看真物”,那次出差并非公务,只不过处理家财而已!
安氏躺在病床上,呼吸渐渐微弱,每次喘息就像黄金一样金贵。她努力转动着眼球,萦绕周围的,不过儿女和仆人们,这个家,这个世界,这个付出了一切的拥有,都要离开了——而那个所爱的男人,却不在身边。
她简直要笑了,他就这点胆量,她的怨,是深埋在海底的游鱼,波澜不惊里的深入骨髓,她的病,也是因为这样的怨,这样的恨,这样的负气,男人不察,她也不肯说——而他居然,逃之夭夭?
她简直要笑。
他连面对她的勇气都没有,连同承担她死亡的愧疚,都以不在场的形式抹杀了。叹息一声,她闭上了双眼。
几日后,元稹归,佯装无辜地痛惜不已,写《葬安氏志》,说“近岁婴疾,秋方绵痼,适予与信友约为浙行,不敢私废。及还,果不克见”,没来得及啊,没来得及,你是个好人,你总听我的话,从来不违背,你也不嫉妒外室,不虐待前妻之子,不嫌弃我贫穷,你是个好人啊……
生命如水,穿过历史的云烟,静悄悄,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