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仿佛要故意证明这个女人的先见——
元稹调职洛阳,继续自己执着的“革命精神”,调查掌握了十一件违法坐赃的证据,马不停蹄上奏弹劾十一件事:“邮传监军灵柩、内园司械系人逾年、飞龙使诱赵实家逃奴为养子……”,并利用权力停了河南府尹的职的时候,偌大的权力集团再也不肯容忍这个愣头青,连他的精神恩师裴垍也保不住他了。很快,元稹由于做事莽撞被罚俸一个月,召回长安,而就在回长安的路上,他被侮辱了。
他长得很俊美,很有风度,监察御史的职位也不小,在路上的驿站里停息亦是贵客,在敷水驿站的中厅休息,大宦官仇士良恰好也路过,让他让出中厅。本来小事一桩,宦官势大,很多人能回避也就回避了,只有他太较真,或许真的想跟宦官们试试,死活不肯地争执起来,结果被仇士良的手下刘士元追赶,用鞭伤面,受辱而去。回京后继续罪加一等,本来只是罚俸,现在却是降职,依靠宦官登上皇位的宪宗皇帝明显偏心。元稹受辱又受气,被贬到江陵去做士曹参军。
很久很久以后,元稹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志气昂扬,却总是头破血流?论身份,他是科举及第,论才华,他名满天下,论仕途运筹,他投靠当朝宰相裴垍门下——按照逻辑推理,他以为自己应该是另外一个魏徵,清名留人间,皇恩浩荡过,朝官们的匍匐仰望里,是辅佐君王至尧舜、位极人臣的天下周公……可现实呢?
一次次,东川之行,争厅之鞭,连自己“上面的人”亦无声无息。满朝文武坐视阉人欺辱朝官,如此有辱斯文的事情,竟然,默然无语——这个时候,他又想起了那个女人,冥冥之中,他抵制着、反抗着,却也佩服着的一种东西,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当俊美无俦的他坐在驿站的中厅的时候,模模糊糊里,也正在感受着一种挣扎。突然,大名鼎鼎的宦官头目仇士良站在他面前,呵斥他让出中厅——虽然小时候家道中落,母亲亦是很疼他的,长大以后到处游学,莺莺亦是倾心相许的,进入仕途时虽官职低微,岳父亦是着力提携的,后来虽仕途不顺,家况不佳,依然有个贤良淑德的温柔妻子相伴相随——长相俊美又敏锐多才,一直以来,他都是被人呵护的,受人看顾的。一个阉人,一个身体都不完整的男人,趾高气扬扯着变异了的声调,傲慢地呵斥他离开,凭什么?
顾不得再想那是什么,虽然明明知道会越滑越远,他依然愤怒了。这群人品行不端,自己参他们反而被处罚,如今他们竟直接欺负到他头上来。他愤怒至极,大力争辩——那个时候,他还以为天下都是讲理的,自己口才无碍,这群人,算什么呢?
算什么呢?很算什么,有个男人从仇士良身后站了出来,连话也不说一句,拿着鞭子就开始朝他乱抽,他一下子,懵了。
原来世界根本不会讲道理的,他元稹有再多才气,又算得了什么?他惊慌失措地逃跑,男人斥骂着追击,绕着大厅转了一圈一圈。眩晕里,大家都冷冷站在哪里,看着阉人侮辱朝官的笑话,然后,“啪”的一声,脸上剧痛,血淋淋。元稹呆住了。
此后,此后的此后,很长时间,他都记得那次疼痛,在极限里的动荡里,搅和得自己六神不安,惊慌失措。原来,那才是世界撕开虚伪面罩之下的残酷真实。
他惊慌失措。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1973年8月23日,瑞典斯德哥尔摩的一家银行里突然闯进来两名劫匪,他们一阵开枪扫射之后,把银行里的三男一女抓到地窖里做人质,以此要挟警察。六天之后,当警察们把这些人成功解救出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人质们声称这些劫匪都是好人,女人质跟其中一名劫匪订了婚,其他人更是在世界各地建立基金,全力营救已经入狱的劫匪……
人性天生是畏强凌弱的,当在极限环境里被完全震慑在强权之下时,人会对强势对象由厌恶转化为崇拜,压倒性的力量,会让人跪下。
元稹突然感受到一种强大的压力,不是想象里的,不是不可捉摸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可触可感的强大。他腿一软,连滚带爬地跪了下去。
我们的成长里那些高傲纯粹的姿势,总是会在现实冷冰冰的碰撞里,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