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元稹抱着戒心跟这位官妓斗诗时,当他逢场作戏跟薛涛一起风花雪月时,心底大概抱着“看你能玩出什么把戏来”的冷笑,但薛涛似乎毫无察觉,只是一味地享受着这份爱的愉悦。偶或,在其对东川局面一筹莫展时,会“无意”提起东川官场的某些“关键人物”“关键情节”,比如“你去找找某某主典(属于胥吏一种)看”之类。他起初不在意,慢慢地,发现居然有奇效,东川官场的局面很快又浮出水面,怨声载道的民生也有了指向与着落,甚至“申报材料”,似乎也来得轻而易举,他不禁重新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位美人——第一眼的直觉并没有察觉到,这位前官妓身上,似乎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是什么呢?
元稹仔细想了想却说不清,他历练过的女人里,莺莺是一派天真美好的情人烂漫,韦丛是贤良淑德的妻子妇德,至于欢场里的逢场作戏,太多了,多得数不清,记不得,那些娇娇如月的生命气息,都没有像现在这样触动过他。他侧着头,薛涛已经脱离乐籍,即使是受长官指派,也无侍寝的必要,而薛涛对自己这样热情温婉,似乎一点一滴,正在渗入心底深处……那是什么呢?
元稹突然感到有些恐慌,多年前的情伤依然历历在心,他不想再经历一次“莺莺劫”,不想再动心去爱。他不是跟妻子韦丛相处得很好吗?他不是依然官场得意欢场也得意吗?生命底处的那种痛楚,太难过,太纠结,他不想。所以,他说:“我六月份就要回京。”然后严肃地望着这个女子。女子一愣,然后笑答一声“好”,便再无言语。
紧接着,东川事发,严砺贪苛的事件一件件被揭发——他不仅欺压百姓,更是欺压属下将吏,其属下由郭简州牵引,给元稹提供了很多证据材料,让元稹大喜过望,跟薛涛“舞之蹈之”。薛涛似乎意料之中,言语里并无兴奋,反而提点着元郎如果写,最好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
元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位佳人——
当年为了仕途,狠心抛弃了初恋情人而娶了贵族之女,却恰逢岳父有退隐之志,而且不久病死,对自己的仕途没有起半点实际作用;好容易二十八岁再次应举,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了“掌供奉讽谏”的左拾遗,以为必能一鸣惊人,一飞冲天,急冲冲“数月间,上封事六七”,想让皇帝看到自己的忠心与才华,却被执政所忌,贬了河南尉。然后守母丧,三年之后,因着裴宰相的提拔,终于坐上了监察御史的位置,想要一展宏图却两眼一抹黑……
他的生命里,是非如此不可的不断放弃,却常常在现实里不知所以的头破血流——有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这次,一种直觉,一种奇异的直觉,让他感受到薛涛身上的某种东西,正是自己屡战屡败的症结所在——转过念头,元稹又不服气。
自己跟薛涛地位天差地远,身份天差地远,连同学识,她也远远不能及,堂堂朝廷御史,岂能连一个官妓都不如?想着想着,就故意违背了这个女人的暗示,继续向皇帝《叙奏》:“会潘孟阳代砺为节度使,贪过砺,且有所承迎,虽不敢尽废诏,因命当得所籍者皆入资。资过其称,摧薪盗赋无不为。仍为砺密状,不当得丑谥。”上一次《弹奏剑南东川节度使状》既然已经得到皇帝恩准,这一次,是乘胜追击,这又有什么错?
监察御史与官妓?他心里微微冷笑——你算什么?
算什么?
诏令下,他因获罪权贵,降洛阳东台,六月。
当打好包裹,在薛涛送别的时刻,他哭了。他跟她说:“你跟我走吧,我的妻子很贤惠,是个能容人的,她现在病了,正是需要人来照顾家小的时候……”
薛涛摇了摇头,抬头望着这位俊秀的郎君,这位知心的才子。三个月,多美好的时光。爱,浪漫的,不卑不亢的,她梦寐以求的爱。可是,现实是残酷的,她去了只是个妾,那个她逃脱了一辈子的身份,并不是这份奇妙的爱所能改变。早在元稹固执地要上弹劾第二本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现实很残酷,那个男人心里究竟把她当作什么,她已经知道了。
她郑重地摇了摇头,他晓得她心高:“你去了,我一样把你当她待,你是武相奏请的校书郎……”其实,也不是因为爱得难分难舍,只是心里怪怪的,仿佛漫长的人生之路,有了这样一个女子,就有一些隐约的名目,说不清……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摇头。
她要的,只是一个男人的感情,得到了,便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元稹叹了口气,这个女人身上有种不可救药的固执,以及不可救药的不能理解。一个官妓,如果做了他这种清望官的妾室,谢天谢地还来不及,怎么会如此坚决推辞呢?他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一种徐徐而来的、不能掌控的怒气,在心里慢慢染开。元稹不再说话,擦擦脸上的泪水,转身,离别。
薛涛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