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与薛涛相遇,既不浪漫也不传奇,却是“面带霜威卓氏前”。
是,风流倜傥的大才子“仰慕”过才华横溢的名妓,偶尔在玩笑里也提过这样奇异的女子。只是现在,他带着使命而来,带着宰相裴垍的期望,带着匡扶天下的道德情怀,还有生命里的一份不甘——与此相比,一切都将靠后。
他是鲜卑皇族之后,魏孝文帝拓跋宏的子孙,六代祖元岩是隋朝的兵部尚书,至唐朝而衰。到元稹父亲,已经沦落到郎官(低级官吏),并且在他八岁时已去世。母亲郑氏出身名门,独自将他抚养成人,孤儿寡母自然受人欺凌,最后只能离开长安投奔凤翔娘家,由于仍然是独立门户,他的童年、少年,一直极为贫苦。
靠着舅舅们的接济,靠着母亲的勤俭持家,靠着典当衣物拆东补西,元稹渐渐长大,官宦人家,终究不敢失了举业。由母亲亲自掌教启蒙,跟着亲戚朋友求教诗词技法,自称“栖栖勤勤”有志于学,他在想什么?
据说,当他长大以后,中举得意之时,他自谓“魏氏皇族之后”;据说,当他赴长安赶考再回那个曾居住了五代人的元氏巨宅(六世祖元岩所建)时,人生漫漫,这样一位敏感倔强的少年,天纵绝才,总有些不平。在那长长的回旋路上终止着他的脚步,让他总是服从于“理性”,服从于“现实”,服从于“通往核心之道”。
他不是地主出身、小门小户的白居易,不会满足于一官一地一方,在成长的岁月里,在被人接济的怜悯里,在母亲辛勤操劳的衰老中,有太多说不清的情结,驱使着他不断不断割舍,哪怕遇到生命至爱——
莺莺,普救寺,绝代风华的双文少女,美丽到极处,文采到极处,纯情到极处。“夜合带烟笼晓月,牡丹经雨泣残阳”,富家女子,却只穿着旧衣裳,脱俗秀丽,宛如夜里暗开的百合花,又像是经过风霜的牡丹,这样的香气,这样的娇姿,在混沌生涯里,是美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惊天动地。
一见之下,晴天霹雳,呆若木鸡。疯了,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多次追求,总是求而不得,然后机缘巧合救了她们的生机,成了恩人,得到了老夫人的嘉许,少女亦能称声“表兄”,然后呢?只是家教甚严,不肯轻易相就。
少年情事,总是包含着太多莽撞的冲动,很多人奇怪的是,张生为什么不肯用正当途径(比如求亲)的方式得到莺莺,为什么必须采取偷情式的处理,谁又能想到呢?在那个男人心里,天大的热情总也包含着一种微妙的理性,那是多年来的肝胆不平,亦是自幼受人怜悯的自卑与皇族之后的自傲。其实,心底里,莺莺总是不配的——尽管她色貌双全,可是并非出身名门,父亲早亡,孤儿寡母,自己这般年纪轻轻的俊秀儿郎,正是天下贵族的夫婿首选。他不肯,不愿,但又不舍,莺莺太美好,青春是用来犯错的,他不管了……
红娘说,莺莺爱才,于是他写诗,惊得美人怦然心动,“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初夜的美丽,是战战兢兢亦是娇羞无限。两颗年轻的心,没有恩怨没有利益,没有生涯没有沧桑,纯真且美好,他怎能不感动?
一场惊天动地的少年往事,也许,原是要娶她的,少年相投的那种激情盎然,终于冲垮了理想与理性。回去再次赶考,分别之际,他说,让她等他,等他来娶她,可是她没有说什么。聪慧如她,也许早看透了这场冤孽,看透了眼前这个男人——有才,有貌,有心,可惜,她不是他最需要的那块垫脚石。再多的深情,拼不过一个男人建功立业的野心,像是人性与功利之战的每次悲壮,她说“始乱之,终弃之……愚不敢恨”,一首《霓裳羽衣序》曲罢人终,自此,便永别。
这样的女子,美好纯情得像个不真实的梦。以致几年之后,当他做了韦家东床快婿,迎娶了高门贵族韦家的小女儿,过着“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的富贵生活时,他回头,叹息一声“一梦何足云”——当然是梦,面对着贤淑有名的贵族娇妻,簇拥着高低比称的官场同僚,手扶着笑语盈盈的相府婢女,眼望着前途无量的仕途大道,那段青春热恋的往事,太小,太傻,太缥缈——梦罢了。
可是,可是,梦醒时分,在漆黑的夜里,那生命闭合之间,他总会想起这个人。这个女人,这段往事和这段放弃的揪心,它压在心底深处,横梁一般抵住所有的功利,青烟一般袅袅升起,让他不敢面对,无法对视,甚至,不能忘怀。
于是写下《决绝词》,在那古体乐府的保护罩里,他想,像莺莺这样的女人,一定会有“君意既决绝,妾意亦参差”的清高自诩,他恶意地揣测着莺莺的处境。这样的美丽,攀扯追求的人一定众多,虽然自己首先占有,但是以后难保一直贞洁自守。于是他对自己说,放了吧,放了吧,分离两地,一年又一年,“何不便教两相绝!”——那只是个祸国殃民的“尤物妖人”,毁坏开元之治的“杨贵妃”,而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样的刻薄,这样的扭曲,这样的不厚道,气愤得清代冯班要把他烧了不收殓(“元公如此,宜其焚尸不成殓也”),陈寅恪直斥其“薄情多疑”,但鲁迅说过,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是为了忘却。
忘不掉,扯不出,所以才如此歇斯底里——总要为自己寻找一点微妙的理由,好离间那时那刻的绝情与残忍。又能怎样?说白了自己负心,说白了世俗功利大于人性之爱,说白了,自己,更爱自己——不敢戳伤自己,就只能戳伤对方,妖孽、尤物、多疑,其实,只是说服自己离开的理由,而已。
他说“忍情”,一如玄宗当年“掩面救不得”。中国男人历来于情理两性之间徘徊,为人所认可赞许的,却总是后者,那是吴起式杀妻求将,也是武松回头一眸里的养娘跌落,更是张生文人式的刻薄与恶毒。忍情,忍情,儿女自是不能情长,项羽偶然气短,就落得个兵败身亡,元稹,不过也只一个普通的中国男人尔。
他忍下了。很多年以来,他都会记得这段撕扯,那段别人眼里的艳遇,自己内心的挣扎,从来不曾后悔,却平白无故增添了无数勇气。无数,放弃的勇气,让他在无数个选择的困境里,鼓励着自己“杀人都干了,还有什么不能做”。他的一生,总告诉自己:“莺莺都放弃了,还有什么不可放弃?”
还有什么不可放弃呢?与青春至爱相比,严砺的糖衣炮弹——前官妓薛涛又算得了什么?元稹严肃地看着薛涛的到来,公事公办,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