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是否就是尽头？
人生境界无穷尽，那个救自己脱离贱籍的男人，将永远站在她记忆的上方。
六年后，她请将要回京的卢员外代为传诗，“信陵公子如相问，长向夷门感旧恩”。她称武元衡为信陵君，说自己是夷门侯嬴。
八年后，那个人在长安被刺客暗杀，躺在政治血泊里。
蜀中的她，很长时间沉默不语，只是偶尔在旧时同僚的相遇里，流露出绵延不尽的悲伤，“惟有碑泉咽不流……”
怎么说呢，这似乎是个长久的误会，也是一个长长久久的遗憾，就像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谜题：男与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吗？又或者，其实薛涛也认为，这样的距离才最美——那段信陵君与侯嬴的距离。
七十岁的侯嬴，夷门看守小吏，面对着魏国公子信陵君的礼物，推辞说：“我地位卑下，不能接受君子这样贵重的礼物……”
信陵君很意外——他见过的阿谀之徒太多了。
七十岁的侯嬴，夷门看守小吏，面对着魏国贵人信陵君的邀请，面对着他给自己腾出的马车“左位”（春秋时以左为贵），收拾了一下破帽破衣，毫不客气地站了上去。
信陵君微微惊讶。
七十岁的侯嬴，夷门看守小吏，知道信陵君家里一堆人正等着他们开宴，却故意对信陵君说：“我想去探望一位市场上卖肉的朋友，你能不能随我一起前往？”
信陵君点头首肯。
七十岁的侯嬴，夷门看守小吏，站在市场上，跟自己的朋友朱亥谈天论地，不管贵公子还站在一旁等候，也不管拥过来的人群，偶尔，余光里藐着信陵君的眼。
信陵君低头，束手候立。
侯嬴笑了，他对信陵君说，我是想成全公子的名声啊……
武元衡看着薛涛的狡黠笑容，默默配合。
我们永远不知道，正如在漫漫人生里的所有转身，错？对？好？坏？谁也不清楚，那个时候，从地狱爬上来的薛涛，是一匹成熟的战狼，目标明确，斗志昂扬。是的，她也成功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就把脱下的衣服穿了回来，回到成都，脱离贱籍，奏请校书郎——她要明明白白告诉世人，她薛涛虽然做过官妓，却比别人更有尊严！
可是，这样的谋算，这样的心机以对，这样的逞能，武元衡解了她的贱籍，奏请了她的校书郎，里子面子，都给足了。一直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这是自己的智慧，是自己的谋算，是自己拿住了这个男人好名而急于政绩的“把柄”。
然后，然后呢？
六年后，这个人离开，带着治理蜀中的政绩，带着安定边疆的功绩，去了京都长安，进入了政治斗争的核心，在筹谋多时的唐宪宗的指挥下，充当了国家统一的先锋宰相，一年后，因为坚决执行“镇压藩镇”的强硬路线，被刺客暗杀。
那是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凌晨。
黎明正静悄悄。
朱雀大街的东第二街与第三街之间的靖安坊门“吱呀”一声启开，这个男人在护卫的簇拥下上朝去，街道上有上朝办公的官员，有商人行人，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混杂一片，像极了一个波澜不惊的普通往日。
一步、两步、三步……一百步，就在接近延手门的东西大街当口，突然，黑暗里有人低喝“灭火！”瞬息之间，火把全被灭掉，陡然的黑暗让所有人都是一愣，有机灵的卫士呼喝：“你想干什么？”“蹭——”男人肩膀中箭，有武士忽然从大树高处跳下，没等男人反应过来，就砸在男人的腿上一记锤，然后拖着男人的马狂奔向前，卫士们早被刺客杀乱了阵脚，冲散了一阵回过神来，才发现男人已经不见。
人们奔走呼喊，很快，负责京城安全的金吾卫接到报案，在靖和坊东山角的墙外，武元衡——当朝首席宰相，躺在了血泊中……
据说唐宪宗大吃一惊，召集其他宰相，在延英殿垂泪以对。
据说，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万里晴空。
据说，管理金吾卫的京城尹默然了，因为他接到刺客一张纸条，“你如果急切逮捕我，我就把你也杀了”；
朝廷默然了，“全朝震栗，不知所云”；
从前主战强硬的臣子们也默然了，他们惊慌不安地加强护卫，剑拔弩张地忙着保护自己。
没有人敢出头，强权一下子压倒性地震惊了所有，藩镇的力量，不仅仅是口耳相传里的兵强马壮，而是血淋淋活生生地逼在眼前，让你不得不对视，不得不承受，大家都——害怕了。
接着，有人上疏建议召回平叛之军，先平定京城之乱。
接着，有人上疏说，强硬的平叛政策是行不通，会给皇帝和臣子们带来灾难……
一片喧嚣中，终于步出一位古稀老者，拄着拐棍孤身一人上前，以吏部侍郎之身哭谏：“昔汉廷有一汲黯奸臣尚为寝谋，今主上英明，朝廷未有过失，而狂贼敢尔无状，宁谓国无人乎？然转祸为福，此其时也。莫若上闻，起裴是丞为相，令主兵柄，在索贼党，穷其奸源。”
皇帝泪流满面，拍案而起。
跟随这个男人一起执行强硬路线的裴度重新被任命，朝廷依然执行主战派策略。大搜索开始了，全城贴出告示：“能捕贼者赏钱万贯，仍与五品官，敢有盖藏，全家诛戮。”无论平民百姓，还是公卿将相，无论宅之夹墙，还是车之双层，无一不开启严查。不久，刺客被抓，再不久，执行不力的京城尹被贬，连同第一个上谏书的白居易，也因为越职擅权而被外放。
一个月之后，裴度再度复起，淮西平叛再次启动，他对皇帝说，“臣若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亲赴前线督军，于是有了大将李愬雪夜袭破蔡、活捉吴元济的传奇，有了众藩镇纷纷向中央表忠心的“元和中兴”，有了大唐盛世的回光一览……
太阳终于升起。
可惜，那个倒在血泊里的人看不到了。
那个时候，薛涛正在另外一条道路上战斗，正在与元稹的交往里爱恨纠葛，蓦然之间，这个男人的死讯传来，宛如清空里划过的霹雳，轰隆隆，惊醒了生命深处的悸动——
侯嬴七十多岁了，经历了太多人世沧桑，看过了太多沽名钓誉，满腔才华而甘心小吏，不过愤世嫉俗，不过冷笑人间。然而，就在秦国伐赵，赵国求救，魏国国君惧祸不肯出兵，信陵君深知唇亡齿寒之理，欲带领自己的宾客前往赴死的那一刻，侯嬴终于被感动，他知道了，信陵君是认真的，从头到尾，信陵君的“爱才”都是真诚的，所以才能赢得了他的试探。这个世界，无招胜有招。
薛涛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并非只是儒雅好贤的柔和，据说在跟淮西藩镇对峙的关键时刻，淮西吴节度使派人给他送礼，是被他痛骂回去的，他有他的刚烈，有他的倔强坚持，而之所以答应了她的各种要求，之所以肯成全她的心意，是因为他一直是认真的——因而，认真地“成全”。
因为他是有信仰的。
宦海沉浮十几年，他念念在怀的，就是“天下一统”，虽然他也曾抱怨过怀才不遇，也曾风花雪月过，也曾爱憎过帮派斗争。只是，只是，国家兴亡感，君恩臣义，拯救苍生，需要人才，需要更多更多跟他一样的同道人——
也就因此，薛涛的手腕，他明白；薛涛的谋算，他知道；薛涛的微笑，他也看见，但是他依然去“成全”，成全这个女人的心意，成全这个女人的尊严，只因为这个女人能以官妓身份而成就诗名，能因反对刘辟叛乱而被罚受苦，就值得去认真对待——这个男人，一直认真。
侯嬴出计：公子可以窃兵符，杀魏帅，领军自救赵。然后侯嬴说，公子到达魏军之时，我会北向而自尽……面对着这种真诚，刚烈的侯嬴要自杀以殉，最油滑的生存诡计，也终在仁者无敌的憨厚里，粉身碎骨。
薛涛，没死，她是个女人，没有那么多“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却只把这个男人的影子深深沉寂，她把他放在生命的最深处，最神圣处——
“麻衣如雪一枝梅，笑掩微妆入梦来。若到越溪逢越女，红莲池里白莲开。”生命最高尚的超越里，那个男人一身白衣，优雅站立于红色汪洋里，如风如电，如梦如幻……
有一种东西，超越智慧，天下万局，莫之能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