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第一次遇到武元衡,正以狐狸精样的姿势坐在高主帅的节度使府之中,艰难地谋算着下一步的生路,却突然,见到了换位的那个人——不同于高主帅的威武,却是才华横溢,俊逸潇洒的高雅,拿出的诗词亦令人眼前一亮,那是连韦皋都不及的诗才,那是一个真正拥有诗人灵魂的长官、上司,她的另一位主人。
薛涛笑了,因为这个男人一首《题嘉陵驿》,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她越出众人,和诗:“……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那个男人果然一惊,抬头注视着她,她亦收起狡黠的媚态,拢住长袖,孑然而立,长笑浅浅,仿佛一朵雪莲,在绚丽缤纷里,悄悄静开,那个男人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异,她便也落落大方,盈盈下拜:“婢妾薛涛……”
武元衡说:“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
这个男人在想什么?
薛涛看到了,他正带着随从,在嘉陵江右的泥泞小路上蹒跚而行,小雨蒙蒙掩藏着陡峭的山崖,那些琐屑里的跋涉与远离京都核心的失落,染满了落寞而忧郁的脸。薛涛点头,大胆上前,劝一声“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这里是艰难,是荒僻,是遥远,但是这里山清水秀,这里人才济济,作为大唐李家王朝的后院,正是宰相您大展宏图的好机会啊!
男人的惊讶,正是在这里。薛涛没有像其他幕僚那样吹捧,也没有小心翼翼地迎合,而是犀利地看透与劝诫。一个女人,一个不过二十多岁的女人,这样的见识与胆量,是从哪里来的呢?
其实,他不知道,如果他是高崇文,薛涛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薛涛赌的,就是自己的看透。
那个时候,这个男人急需招贤纳士——从离开京城伊始,他就召集了大批的诗人、文人,到蜀中西川以后,更是“开府极一时之选”。在他的人才储备库里,出了名的有李虚中、宇文籍、柳公绰、裴度、裴堪、张正一、崔备、卢士玫、杨嗣复、张植、徐放、萧祜、独孤实、王良士、邢君牙等。其中杨嗣复出将入相,裴度更是功封晋国公,成为大唐中兴名臣……
他礼贤下士,几乎到了极致——有一次在宴席上,西川从事杨嗣喝醉了,强逼他用大酒杯喝酒,而他不肯喝的时候,这个喝醉了的男人居然把酒浇在了他的身上,还嚷嚷着“我给你洗澡”,可他一动都不动,等对方把酒浇完,缓缓站起来,回堂换衣再出来,终无不悦之色。
于是,薛涛是直接提出脱离乐籍,没有任何曲折暗示。
武相您不是尊重人才吗?那就从我薛涛开始吧,虽然我是个官妓,可是诗名满天下,如果你连我都非常尊重,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天下谁人不来?薛涛束手殓立,诚惶诚恐。
武元衡吃了一惊,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其实是需要她的,幕府也是需要她的,但是她说,她只做幕僚,不再做官妓了,武元衡沉默了,一个官妓的胁迫,总是让人难堪的,只不过,宰相就是宰相,一个月过去,他主动提出来“是否需要脱籍”时,薛涛微笑。
古时,有君主求千里马,三年都得不到。有人主动请命,为君主找千里马,结果一个月后,花了五百金提着马头回来了。君主大怒说,我要找的是活马,你找来死马有什么用呢?那人不慌不忙地回答:“死马君主都买了,何况活马呢?天下人知道您这么爱马,很快就有人主动给您贡献活的千里马了!”
示范效应。
招数千千万,曲中自有直。
公元806年,官妓薛涛脱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