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边疆。
薛涛向高崇文献诗:
贼平后上高相公
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
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
天地白荒荒,以为没有活路了,却见夕阳依旧,才知天道循环,日月都借着你的光辉,明亮如昔……
接到书信的高崇文这才想起来,被叛贼贬斥的功臣里,还有一个女人存在,那个韦皋宠了很长时间的著名官妓,于是他立刻下令召回薛涛。薛涛回来了!
十几日后,幕府。
昔日旧友再次相逢,生死一轮,万千心绪,一言难尽,所谓大梦同归,待罪的,恐慌不安;立功的,趾高气扬。她突然领悟到,自己跟这些人是不同的。
当年拼了命要摆脱官妓身份,苦苦追求跟他们一样的幕僚角色,自是仰慕、憧憬与模仿。但是不知为什么,薛涛就是薛涛,士大夫就是士大夫,无论怎样的模仿,总有一些根本的东西,是无法相容的。
比如,他们贪虚名。
见惯了幕僚们高高在上的嘴脸,也见惯了他们的忠心示好,那些曾经跟她一个阵线的同志们,却多数在刘辟的刀枪威胁下,沉默屈服。从地狱爬上来的她,歪头看着他们,提笔:“王家山水画图中,意思都卢粉墨容。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
从前见到的是王宰笔下的斛石山,感觉都是水墨的颜色,等到真正登山此山,才发现真是千姿百态啊!
她歪着头,看着他们,曾经的偶像们,曾经的同志们,她知道,有些东西,彻底决裂。
与他们决裂,就是与曾经自以为的“幕僚”身份,决裂!
几天后,庆功宴。
薛涛重新坐在了节度使幕府的上座上,风采依旧,而摇曳生姿得更像一名纯粹的官妓。不通文墨却附庸风雅的高崇文,因早听说过这位名妓的盛名,好奇试探:“你能行一字令否?须得一字象形,又须逐韵……”薛涛点头说能,高崇文仿佛早有准备:“口,有似没梁斗。”薛涛立刻还令:“川,有似三条椽。”众人哗然而动,早闻薛涛大名,今日一看,果然是一流人物,而且大帅又十分嘉许,自然众口谄媚。
高崇文大悦,这种悦不是男女相悦的悦,而是奇货可居的悦。是的,奇货可居,一个武人,欣赏一位才女的惊奇、新巧、可爱。薛涛亦巧笑嫣然,卖笑讨好,温柔乖顺。高崇文再次大悦……
摇曳生姿!
一个月后,节度使府前。
新任节度使武元衡到任。
这个被称为唐朝第一美男子的男人,是武则天的曾侄孙,贵族之后,进士出身,博学多才,风度翩翩。德宗听说他多才,召他入对。他滔滔不绝,谈平生抱负,临走之前,德宗对旁边人感叹:“元衡真宰相器。”顺宗继位,王叔文等书生弄的“永贞革新”,要提拔他加入“革新派”,当时革新派正炙手可热,他却拒绝。顺宗去世,革新失败,革新党们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他被提拔了,宪宗赏识他沉稳明智,让他做了御史中丞、户部侍郎,几个月后,入阁成为宰相。
那年,他四十八岁,花样年华随风飘荡,宦海沉浮里看尽沧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延英殿里对着德宗侃侃而谈天下一统的毛躁小伙儿,而是一位智者,一位官僚,一个将要大展宏图实现政治抱负的政治家。这个时候,宪宗说:“你去剑南吧。”
他无言,虽然不愿,但是剑南重镇的地位不言而喻,高崇文只是武将,虽有军功却不善治理,此去蜀中,是历练,是考察,也是需要。于是启程,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而终站在幕府前,看到了高崇文盛情相迎的笑脸。
节度使府衙里,豪华富丽的气息依然熏熏相递,萦绕满梁。他微微而笑,听着高崇文的抱怨、表功与表白——朝廷里早已知道这位武将的心思,既然他愿意交出节度使大权,这些牢骚也是应该。他侧着身子,倾听着,理解性地点点头,眼睛却扫视着宴席里的每一个武将、幕僚——据说,高饶恕了大半追随叛贼的文士们。收买人心?一丝不经意的悸动掠过脸庞,却马上变成了更加和煦的微笑,荡漾在空气里,点点滴滴,像雨又像风。
吟诗,唱和,他没有准备几首,就拿出了路上信手写的,众人看了纷纷击节赞赏——高崇文也不过略通文墨,而这位新任长官却是进士出身,满腹经纶,正经诗人,博学多才,风度翩翩。众人随即唱和,诗词里充满了阿谀奉承的卑躬屈膝——刘辟事件刚刚过去,恕他们无罪的是高崇文,而这位新节度使究竟是何意图,是继续前任政策还是秋后算账大开杀戒?仕途前程,生命无度,屋檐之下,又能如何?
他微微而笑,礼貌客气地收罗着众人的恐慌与不安。
突然,有个女子渺渺开口唱和:“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他一愣,抬起头来。那个女子站在烛光四射的一角,年纪已是不轻,偶尔有些沧桑的痕迹,仿佛堆积在岁月的苔藓,映衬出些打磨过的圆润。她也在微微而笑,盈盈前驱,恭敬施礼:“官妓薛涛,拜见武大人……”
薛涛?
武元衡亦是久闻其名,破落官宦家的女儿,欢场里的交际花,韦皋的心腹,幕府里的温柔可人儿,因为明确支持过朝廷而被贬,历经两次边疆沙场里的磨炼。如今,一名官妓,清晰明确,却站在那里,落落大方,顾盼有神。
接风宴席,眼花缭乱的万花丛中的一瞬间,他记住了这个女人。
清晰明确!
几个月后,节度使府衙。
武元衡看着这个女人,心里充满了惋惜与叹息。官妓,官妓,命运重重地放在节度使们的手掌里,放在他武元衡的手心里,她竟然直接说,我要脱离乐籍,而他,竟然点头。
然后,薛涛开了一个造纸作坊,几个月之后,薛涛笺出世,一时洛阳纸贵,轰动天下。
一年后,溪流边。
成都传出一个爆炸性消息,剑南川府节度使武元衡再次奏请薛涛为女校书,一时沸沸扬扬,路人皆知。而此时此刻的浣花溪旁,当这个女人听说此事,眼泪终于哗啦啦流了出来,她跪在溪水边,多年性情,已经不会是激情如火号啕大哭的架势,却让眼泪如河如泉,如川如江,流淌了一地……
飞跃而上!
努力没有错,但是校准方向更重要,如果你想得到尊严,却用最卑贱的身份,那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轮回——一年前,那个乐营帐内,那个傍晚,薛涛停止了发抖。
她撩起幕帐向外看,无边无际里,茫茫盛景。她握紧了拳头:绝不自戕自伤,绝不自哀自怜,绝不自我摧残。她会活着,她更要“大写”地去活着,哪怕艰难万分,哪怕天下之耻,哪怕大错已成,她薛涛都要好好去活!
目标模糊过,方向错误过。但,又如何?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都可以从头再来!
历史时钟嘀嗒嗒,校准方向的“人和”钟,大幅度开始回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