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掉下去!
公元806年,薛涛踉踉跄跄到了松洲营地,在“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紫绂金章左右趋”的将帅娱乐里,像一个真正的妓女一样唱歌跳舞……
刘辟不是韦皋,他跟薛涛之间,没有一点点梦幻里的羁绊,薛涛既然站在了自己的反对面,那就意味着她永远待在这里了。没有韦皋的暗中关照,又不是男女之间的赌气,生活血淋淋地在薛涛的面前摊开,现在,她就是一名妓女。
在上战场之前的男人的恐惧里,她需要提供肉体的安慰、姿色的抚慰,需要唱曲,需要跳舞,需要陪睡。25岁的“老女人”,从头再来,在众多年轻貌美的后辈的鄙视里,成为最尴尬而笨拙的营伎。
人最倒霉的时候,千万不要想当年,而就在一年前,她还是幕府里那些文士、那些官员们梦寐以求的女人,她还拿着架子不愿接受他们的追慕,她还逞着能耐要跟他们平起平坐。如今,她却跌倒在最底层的地狱里,从头再来,是要做回一个最原始的女人才能继续的生存尴尬——她一辈子想要挣脱的“卖身”,又来了……
军帐,星空,大风。
薛涛裹紧身体,抬头望着星空,一行清泪,唰啦啦流了下来。她被占有了,就在刚才,以最不情愿的方式,被占有了。生活不是电视剧,危急时刻并没出现英雄。现实就是,侮辱、忍耐、尴尬与谄媚。因为,如果不被这个男人占有,还会有更多男人,更多粗鲁的男人,薛涛拼尽了力气,用剩余的那点点生存理性,挣扎出一副笑脸来接纳。这几年来,她早已刻意隐蔽自己的性别,早已不再妩媚多姿,只是在男人心里,只曾是韦皋宠姬一项,便胜过那些更加年轻貌美的后辈们。
呼啦啦的大风,吹过军帐,发出凄凉的呜咽,薛涛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的哽咽声从喉底溢出,只紧裹住身体。眼前白茫茫一片,都在看不清里模糊下去,仿佛自己的命运里的必然劫数。
韦皋死了,自己的那个保护罩被硬生生解开了。幕府同僚们自身难保,没有人会出来替她说话。刘辟这样厌烦自己,如果朝廷容了他,允了他的要求,那么自己的一辈子,就在这里了吧。
在这里?
薛涛回头看看军帐,这个男人,自己几乎没有来得及说几句话,他终究有厌烦的那一天,那么,以后呢?是被更粗鄙的士兵占有?还是被掠了吐蕃去,成为蛮子们的娱乐?
薛涛倒吸了口凉气,脑海里回想起刚才——隐约看到有把刀,是的,有把刀。薛涛轻踮着脚,回到军帐里,听着鼾声微隆,放心地拿起那把刀。是军营里最常见的陌刀,抽出时,长长如剑,在微弱的光下,发出清冷而微小的响声,似乎催促,又似乎,冷笑。
薛涛走出军帐,跪下来,闭上眼睛,横刀在颈,四周一片死寂,静悄悄,静悄悄……无尽的黑暗里,是那个瘦弱的身影颤抖着站出来,对刘辟说,我反对……
“当啷”,她颓然放下刀。
她不死,她的受难是有意义的,因此哪怕跌入无尽的黑暗,哪怕受尽无穷的凌辱,哪怕永远爬不出了,她都不死!
远处,命运之神,露出莫测微笑。历史时钟嘀嗒嗒,“天时”钟开始回摆——蜀中之战。
唐宪宗封高崇文为左神策行营节度使,命他为征蜀元帅,统率神策京西行营兵马使李元奕、山南西道节度使严砺、东川节度使李康讨伐刘辟,又命度支郎中敬宽为山剑行营粮料使,作为大军后勤,大军西征。
根据历史学家们考证,当时兵力相差不多,都在七八万人左右,取决胜负的,是民心、军望。
而刘辟毕竟不是韦皋,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也没有那么强大的统帅力,他所任用的几个将领最后纷纷战败,军士们由于造反的心理障碍,战斗力不强,又加上朝廷所派的几位将领善于用兵,一路秋毫无犯,因此甚得民心(有一个士兵因为在商家用饭,折断了人家的筷子就被高崇文斩首示众了)。不久,刘辟败退被擒。
一场纷乱就这样结束了,那徘徊在韦皋心里许久的挣扎,在迅速不及掩耳的瞬息间,土崩瓦解——韦皋地下有知,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当然,这件事情唐宪宗要笑。剑南四川为唐廷重镇,韦皋在世时其实等同于河北三镇,俨然一个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只不过韦皋表面上更听话而已,而如今,却真真实实落入了朝廷手中,这个当年老祖宗唐玄宗待过、祖父唐德宗待过的避难所,终于回来了。宪宗做梦都要笑。
另外很多人却要哭。当时刘辟造反,很多幕僚是跟随的,即使心里不愿,碍于形势也不得不相随——他们被抬举起来的时候,骨头总是硬的,如果秀才遇到兵时,骨头反而软了。现在朝廷派军镇压,他们变成朝廷反贼,只不过幸运的是,统帅高崇文没有株连甚多,很多人被无罪释放,其中房式、韦乾度、独孤密、符载、郗士美、段文昌等名士,算是勉强逃过一劫。
历史时钟嘀嗒嗒,“地利”钟开始回摆——
边疆乐营。
乐营的营头早就知道她,但是韦皋死了,新大帅要惩罚她,军令如山,他怎敢插手,再者朝廷与蜀中之争,胜败难料,他自然不会轻易偏倚,所幸薛涛一来,就被某个军将看上,似乎相处得不错,而且歌舞娱乐之际,也没为难她什么。
营头觉得薛涛并没有受什么伤害,不是吗?她一直是顺从的,赔笑的,但最多的,是面无表情、木然地承受着所有的一切,冷漠地看着同营姐妹们的争风吃醋、悲欢爱憎,却从来没有流过泪,因此营头觉得,薛涛这段日子过得应该并不差。
只是边疆环境苦,薛涛又是当年反对叛贼才来的,现在是封赏功臣之际,这样一个有背景的女人的未来会怎样呢?
新任节度使高崇文似乎并不擅诗,是个不懂得文才的粗人,是否能把她接回?一切都不确定,但也不能得罪她。因此,薛涛的处境慢慢好了很多。
只是薛涛一直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不再赔笑,看起来却越发抑郁,现在不必夜夜去歌舞陪酒,有时间只呆呆坐着,仿佛沉思,又仿佛恍惚,对应起来答非所问。营头一边看,一边暗暗担心,不是疯了吧?
历史时钟嘀嗒嗒,嘀嗒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