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不再是女人。慢慢地,她成了幕僚——自由而独立的幕僚,韦皋看她的时候,目光中不再是轻飘飘的调戏与纵溺;男人们看她的时候,不再是贪婪而充满欲望;歌伎们看她的时候,不再嫉恨而羡慕(如果相距太远,女人们就会放弃比较)。挣扎之后,薛涛终于基本挣脱了“被赏玩”的位置——只是,爱呢?女人最大的本能,爱呢?
她对着爱慕她的男人说:“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送友人》)
也许暗自爱过,只是,却要硬生生将它搁置在适可而止的羁绊里,在没有激情、没有欲望、没有占有的天涯相知中,暧昧到无声无息。
当然,她没有爱而不淫的高尚境界,也不是要享受有人形容的那种“半梦半醒之间”“有一种飘飘然然的醉意,但脚步没有踉跄,所以走得很稳。不会像人从恋爱晕晕乎乎走向婚姻时那么容易摔跤,也比清醒的友情要多一份朦胧。可以享受亦真亦幻的快感”的第四类感情。
她是个女人,是个孤单而寂寞的女人,真诚勇烈的爱,她当然渴望。只是抬头看去,在那个时代,多少寂寞而美好的芳魂,在飞蛾扑火般追逐过一段感情后纷纷凋落。
像她这种身份的女人,一旦动了真心,等于吃了毒药:
徐州名妓关盼盼,只因为赎她的男人死了,于是独居彭城燕子楼十余年,从前风花雪月的似锦年华、荣华富贵里的爱恨离愁,都随着岁月飘散而去。一份忠贞、一份承诺,就是一个风尘女子最大的爱。所谓“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所谓“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又是长”,她死了,绝食而亡……
河中府名妓崔徽,与裴敬中相好数月,分别之后,情不能自禁,托人带画给这个男人说:“以后你遇到的女子一定不及这张画(自己),因为,我能为你死……”然后,她发狂疾而亡……
长安名妓刘国容,风华绝代,文采斐然,与进士郭昭述相爱之后,再也不肯见外客。可惜后来,昭述受官远去,就在他离别赴任的路上,国容派女仆写了封信:“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恩怜未洽,叹马足之无情!使我劳心,因君成疾,再期后会,以翼齐眉……”《开元遗事》上说,“长安弟子多讽诵之”——真的是情深如此才大费周章地致信?那为什么让街头路人都知晓了呢?
名妓就是名妓,那份入世的老辣,是心机也是恐惧,郎君此去,自是天高任鸟飞,多少高门大姓女子,多少高贵的名门小姐?她拼不过,她知道。所以,她只能让长安弟子多讽诵,让这些外在的舆论制约着这个男人,百转心思,只是为了拴住一个男人的心……
薛涛不敢。
那些爱与恨,都是卸下盔甲之后的万般舞姿,薛涛费尽心血爬到了这个位置,再回头,已是不敢。虽然知道自己已经拥有了爱的自由,虽然知道韦皋不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虽然知道,有些爱,是真诚的、不带玩弄的甚至包含尊重的,但依然不敢接受——官妓、幕僚、校书郎的错位,是连韦皋也搞不清的乱麻,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她已选择。漫漫人生旅途里,无论对错,只能向前去,向前去……
春郊游眺寄孙处士二首
今朝纵目玩芳菲,夹缬笼裙绣地衣。
满袖满头兼手把,教人识是看花归。
低头久立向蔷薇,爱似零陵香惹衣。
何事碧鸡孙处士,伯劳东去燕西飞。
春风摇曳,蔷薇花开,有人远去,好多的话,好些的情思,官妓薛涛只是不语,于是男人失望,纵马而去,惹起的轻尘,搅起淡淡青烟,吹起她那万缕青丝,她却一直低着头,直待那芳菲的香气,渐渐从手上淡去,才默默回府,人前相问,笑如平常:“看花去了。”
校书郎笑如平常:“看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