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她花费了几天时间研究胡杨的卷宗,希望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她,装订好的卷宗里往往潜伏着草灰蛇线。如果不留心,这些有用的线索就会被忽略。本庭一位老法官就是从卷宗口供中看到一句与当时时间不符的话,便顺藤摸瓜,纠正了一起冤案。
而那个后来无罪释放的被告人,原本是被判重刑的。
她总觉得胡杨犯罪的动机值得怀疑。就像一个在平坦马路上驾车前行的人,为什么不明不白地非要把车开到岔路上去,岔路上又没有风景。胡杨说问题在选错了合作公司、选错了干部,但她总觉得胡杨有难言之隐。
胡杨不说,这个谜就不会解开。但她不能超越职权询问,会见室有视频监控,交谈内容有严格要求,提押不能逾规。
也许,能说明这一切的只有于泽,但于泽已经失联。
这个问题应该去找谁呢?
她想到了胡杨的前妻胡晓梅。那两样用来行贿的翡翠手镯和山子是她留给胡杨的,也许她能够说明一些情况。
胡杨前妻没有涉案,珠宝生意也是合法经营。胡晓梅已经和一个法国人重新组织了家庭。
她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一些调研。这个调研不在法定程序之内,因为胡晓梅与本案无关,不需要协助调查。
她特意穿上了那件象牙白套裙。胡杨出事后,这套衣服就挂在衣橱里。去Y省前,她犹豫再三,还是穿上了这身套裙。约见胡晓梅,她心里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其中有一点,她不想在形象上逊色对方。
飞机上,她望着舷窗外的天空,心里很不托底。乘飞机是家常便饭,这一次她却觉得有些不适。邻座是个中年胖男,一坐下就打呼噜。正是这呼噜声,让她产生了忽高忽低的升降感。胖子睡得很香,嘴里不时还嘟哝:
不要!她知道这是梦话,但胖子不要什么呢?是餐桌上的酒,还是成为负担的脂肪。赴Y省前,她找到了胡晓梅的电话,说了想过去和她聊聊的想法,对方犹豫片刻便答应了。对方说,您若以法官身份来,我不见;你若以胡杨同学身份来,我请您喝茶。她很感动。听得出来,胡晓梅是个明快严谨的企业家。
见面地点是胡晓梅选的,在一个古香古色的普洱茶馆。胡晓梅是个面容和身材姣好的中年女士,穿着并不奢华,但处处显示出一种高贵的气质。她认为胡晓梅是那种气场能够产生虹吸现象的女人,难怪胡杨会动心。
在这样的女人面前无动于衷,那倒是胡杨有问题了。见面后胡晓梅很警惕,说我们谈话不要录音,也不要记录,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她点点头,道:“你我见面不是法定程序,聊天而已。若是法定程序,就不会是我一个人来。作为胡杨同学,我想知道案件之外一些情况,力求复原案件真相。
真相,永远是法律的镜子。任何模糊真相的办案,都是不负责任的。”
胡晓梅坐下来,很仔细地端详着她,目光很专注。
她有些不自然,不知道胡晓梅为什么要这样看自己,便抬手理了理头发。
“知道我为什么同意见您吗?”
她礼貌性地笑了笑,心想,胡杨毕竟是你前夫,一日夫妻百日恩,胡杨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难道会无动于衷?可是,她摇摇头。
“因为我想见见您。”胡晓梅语气很清冷。
“想见我?”她吃了一惊。
“我知道胡杨心里有一个影子,一个没有光线也会存在的影子。这个影子就是您。胡杨在提拔为局级干部之后,有一次从北京回来,对我说起了您。胡杨说自己耽误了一个女人,一个很优秀的女人。因为自己的怯儒错过了情缘,这个女人一直单身。胡杨没有说出您的名字,但我通过于泽打听到了。于泽这个人,没有他不知道的消息。”
原来胡杨心里一直这么想。她心跳有些加快,脸上似乎有束紫外线在舞蹈。
胡晓梅给她斟上普洱茶,是生普,茶汤泛着黄绿。“我虽然知道您,但我不嫉妒。在我的交际圈子中,比胡杨优秀的男人有很多,这里面就包括我现在的丈夫,他是法国著名的建筑师。”胡晓梅停顿了一下,接着道,
“但我还是对您感兴趣。我认为自己应该是胡杨眼中最优秀的女人,没想到却输给了您。所以,我想见见您。今天一见,您给我的印象清晰明亮。胡杨没有走眼。”
“可是,我和胡杨是纯洁的同学感情,别无其他。请您不要误会。我单身也不是为胡杨,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出解释。
“这些都不重要。和胡杨分手是我提出来的,原因的确不是因为您。”胡晓梅端起建窑茶盏,无名指和小指兰花般翘起,深色茶盏衬出那只保养恰好的手羊脂玉般润泽。“一切俱成往事。我还是谈谈您关心的事吧。您想问什么,请讲。”
刚才的开场白有点惊心动魄,她觉得自己差点成了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好在胡晓梅不是个醋意很浓的女人。“国润公司为什么能让胡杨中圈套。依胡杨的精明,应该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换了别人也会中招,无论胡杨、张扬还是王杨,”
胡晓梅说,“因为有神秘人物打招呼。”
这是卷宗中没有体现的问题。也就是说,胡杨供词中没有这一点。
“打招呼的人是谁呢?”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说。我也只是猜测。道听途说,再去传播,伤及人的品质。”胡晓梅很聪明。
“作为同学,我总觉得胡杨犯罪不可思议。”
“是吗?”胡晓梅嘴角微微翘了翘,把手中的茶盏放回茶盘。然后,两手交叉,抱住膝盖,“我觉得胡杨会出事,或早或晚。”
“为什么?”她很吃惊。
胡晓梅道:“因为他一心想上进。”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上进本身没有错,问题是上到了一定高度,机遇和挑战就并行了。就像攀登珠峰,人们只看到登顶者的欢呼,有谁知道登顶路上随处可见遇难者的尸体,而且越接近顶峰,遇难者越多。幸运的登顶者,是以一具具同行的尸体为路标的。很不幸,胡杨就成了这样一个路标。”
她倒吸一口凉气。胡晓梅看问题如此深刻,出乎她的意料。不能不说这个比喻特别贴切,能使人产生不尽的联想。记得不知在哪个网站上看过一篇报道:挑战珠峰的后果常常很悲壮。珠峰海拔八千米以上的所有区域都被称为“死亡地带”。迄今为止,已经有两百多名登山者在登顶时不幸遇难。遇难者的尸体因无法搬运,通常就留在死去的地方。据说有一个叫“绿靴子”的著名恐怖尸骨路标,一直躺在一个洞穴里。几乎每一个进人死亡地带的登山者都要经过这个路标。绝大部分登山者会在“绿靴子”待过的洞穴休息,与“绿靴子”相伴。
胡晓梅接着说:“当你身系登山绳、悬挂在悬崖峭壁时,你的世界就只剩下这条绳子!此时此刻,你还有别的选择吗?恐怕连放弃的权力都没有。”
“上进应该鼓励,挑战赋予了生活的意义。”她还是觉得胡晓梅的说法过于片面。
胡晓梅说:“即使登上去又如何,带走的是虚荣,留下的是垃圾。”
她点点头:“您有过让胡杨下海与您一道经商的想法吗?”她已经看出,胡晓梅对胡杨的仕途并无兴趣。她因为出身侯门,有一种见高不高的傲气。
“没有。”胡晓梅回答很坚决,“胡杨追求的是贵而不是富,这一点我清楚。再说,我也不想改变他。”
她想不通,既然道不同,当初为什么走在了一起?
两人都才貌超俗,追求者应该不在少数。如果说胡杨娶胡晓梅有政治考量,那么胡晓梅呢?为什么还要答应?
这种婚姻一开始就缺少黏合剂。
“恕我直言,您离开胡杨是为了后来的自保吧?”她问得很直接。
胡晓梅愣了一下,摇摇头:“不是的。离开他,是因为他另有所属。一个自尊的女人,应该知道什么时间离开。”
“另有所属?”她重复了一句。
“胡杨说过,他心房里有一张缪斯胡床。但十几年来,这张床是空的。我由此知道胡杨在等什么,我怀疑过他在等您。但于泽告诉我,说您是个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女法官。我就想,胡杨的缪斯胡床恐怕一辈子要虚席以待了。至于我,绝不会堕落为胡床边服侍主人的女佣。”
她感到呼吸有些紧。胡晓梅洞悉一切,只不过没有把话说破而已。这是个有修养的女人,气质、条件完全配得上胡杨。胡杨能找到这样的伴侣,说明眼光不凡。
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茶有点涩,但味道纯正。她没有与胡晓梅对视,心想,胡晓梅也许错解了缪斯胡床,但她又不能解释。此时,最好保持沉默。
“胡杨不是贪官。”胡晓梅说,“我想对您说,在法律允许的尺度内,尽可能不判极刑。胡杨罪不至死。我想向您介绍一个神秘人物。这个人叫孟庆周,京城退休的一位高官。或许这个大人物能帮胡杨减轻罪责。话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她看出胡晓梅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就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胡杨不贪,为什么要接受国润公司价值连城的“苍穹之眼”?
胡晓梅的目光忽然变得敏锐起来,盯了她一眼,冷冷地道:“我不知道‘苍穹之眼’。不知道就不能乱说。”
四
从Y省回来,她就想约见孟庆周。但约见这个大人物不是件容易事,孟老不但是退下来的高官,还是一个著名的经济学家。一年四季在全国各地讲学,时间安排精确到了小时。陌生人约他,谈何容易。
她把小苗、小庄和小青都叫到办公室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小苗说,法院的人上门,人家忌讳,肯定不会见。
小青说,需要找个牵线的。我可以排查一下,我们有的放矢。
小庄眼珠转了转,忽然道:“有门儿,就看姐能不能降下身段求人了。”
她在找小苗、小庄来之前,她知道小庄会有办法。
那么复杂的魔方,小庄都顺手拈来,这种找关系的事应该不在话下。小庄这样一说,正好印证了自己的判断。
她表扬小庄:“早知道你这两颗虎牙里会有主意。说吧,求谁?”
“找牛路牛主任呀。他请孟老来院里讲过课。”小庄记忆很好。多年以前牛路主任找孟庆周来院里讲课一事还记得。
她似乎想起来了,有一年确实一个孟姓经济学家来院里讲过课。没想到这是牛路请的,也没想到此人就是孟庆周。牛路已经从档案室主任的位置升任政治部副主任。去求牛路多少有点忌讳,不仅因为当年的感情问题,还因为牛路也是和自己同级别的领导干部。“你可真会出主意。”她说,“这是一道难题。”
小庄却大度起来,“姐啊,谁都年轻过。牛主任现在是正经人。”
一句话把小苗和小青说笑了,人家牛路主任啥时候不正经过?
小庄说:“我来给你铺垫一下,姐。我让牛主任来找你。”
“行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来想办法。”她让三人回去后,看着案头的卷宗发呆。去找孟老有什么意义呢?孟老又会担什么责任?假如孟老能有办法证明国润公司和胡杨之间没有任何权钱交易,二审判决的结果也许会重审。她已经通过工作途径了解到,孟老实际上是国润公司不挂名的顾问,对这个公司有很大的影响力。
多年来,她和牛路虽然在一个机关,彼此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让她去求牛路办事,多少有些难为情。但胡晓梅明显话里有话。她估计那个给胡杨打招呼的人,十有八九是孟庆周。
她正想给牛路打电话,桌上的内线电话突然响起,电话是牛路打来的。“肖樱吗,小庄说你有事找我,却不好意思开口。啥事你说吧,咱俩谁跟谁呀。”她知道这是小庄做了铺垫,便说,“电话里不说,我去您办公室面谈。”
牛路连说三遍:“欢迎,欢迎,欢迎!”
牛路很客气,新沏了一杯龙井,玻璃杯中的茶叶碧绿可人。她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然后等着回复。
“孟庆周是名人,谱很大。”牛路说。
“是的,正因为谱很大,才想到了牛主任。听说你俩关系不一般,是老交情。”
“交情是有。不过,人家是大干部,门槛高啊。”牛路卖了个关子。
她没有接话,等着下文。
牛路停顿时间很短,“这样吧,我亲自陪您去见他。”
她愣了一下:“不麻烦牛主任亲自去了,您帮助联系一下就可以。”
牛路点点头:“那好,那好。”牛路突然指着书柜里一张三人合影说:“您知道吗?我儿子的理想将来是报考您母校的法律系。如果真能实现,和您就是校友了。”
她看了看那幅照片,牛路的妻子很白净,儿子胖胖的,圆脸,眼睛、鼻子、嘴都很圆,一脸福相。她忽然有点后悔来牛路办公室,牛路此举无非是想告诉她,自己爱情美满、家庭幸福。她赞赏了一句:“如果令郎考中雁大,你们牛家就是法律世家了。”
牛路说:“我是政工干部,法律业务不如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还谈不上法律世家。”牛路话里有话,言外之意是,当初你肖樱就是看不起我这白帽子干部。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孟老会给您面子吗?”
牛路很有信心:“我尽快联系。您的事我不敢不认真。”
她道了谢,起身告辞。牛路目光在那杯龙井上稍作停顿,也起身相送。他大概在想:这么好的茶,为什么就不能喝一口。
次日一上班,牛路就打来电话,说已经联系了孟老,约定上午十一点去一个老年大学会客室见面。孟老在那里有讲座,午饭前有半个小时时间。牛路特意嘱咐说,他没提案子的事,说是有几个经济法学方面的问题去请教。她觉得这样很不妥,怎么能欺骗孟老,心想一旦见面,就坦诚相告。
如约来到孟老讲课的老年大学。在会客室等了一会儿,孟老走进来了。孟老鹤发童颜,双目炯炯有神,见面后主动伸出手来:“听小牛说你是个主审经济大要案的法官,幸会,幸会!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交流。”孟老看看表,“我们有三十分钟。”
她开门见山:“我是为胡杨的案子而来,孟老。”
刚才还笑容可掬的孟老愣了一下,目光变得警惕,
“胡杨的案子?”
“是的,Y省副省长胡杨。我们知道您和胡杨有交集,有些细节想听听您的看法。”
孟老端坐在沙发上,右手五指在沙发扶手上有节奏地敲着,像是在弹钢琴,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哦,刚才大脑过了一遍电影。我认识十几个省的副省长,好像其中没有姓胡的。不能否认你说的这个胡杨听过我的课,或者我在部里工作时向我汇报过工作,但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认识他。这很正常,年纪大了,记忆下降。许多人说是我的学生,其实我没有收过一个弟子。他们无非是听过我的课而已。”
她明白了,孟老不想承认与胡杨熟悉的事实。
“你办案,怎么想到了我这个退休老人?”孟老问。
“是这样:胡杨二审判决结果出来后,本着极刑慎之又慎的想法,我们想多了解一些情况,问问与胡杨有过交集的人,看看是否有遗漏的证据。之所以找您,因为有人说您和胡杨很熟,既然您说不认识胡杨,我们的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
孟老停住敲沙发扶手的动作,道:“这个小牛,为什么要骗我。”
她觉得应该替牛路解释一下,就说:“怪我没和牛主任说清楚拜见您的理由。”
她起身告辞。孟老坐在沙发里的身体看上去变得松弛起来,与刚走进会客室的样子判若两人。孟老欠了欠身,想站起来,臀部却像绑了沙袋,又把他坠了回去。
“不送你了,再见。”孟老很讲礼貌,摆了摆手,却没有握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