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炊烟归向何方3
书名:苍穹之眼 作者:老藤 本章字数:7373字 发布时间:2024-07-04

她见的第三个人是爆炸案幸存者——铲车司机老孙。

老孙被炸成脑震荡,两个髌骨粉碎性骨折,好像受了古代的膑刑。

见面是在医院病房,老孙躺在病床上,双目无神,望着没有任何装饰的天花板。她了解到,老孙的铲车是私家车,是动迁公司花八百块雇来的。事故中铲车被烧毁,老孙受了重伤。

老孙虽然恨纪老畋,但更埋怨光头经理。

恨纪老畋,是因为爆炸后纪老畋赶来了却不救人,慌慌张张跑到后屋去了。后屋东西再贵重,还有人命值钱吗?老孙说,眼看着纪老畋头一个赶到,到了却不救人,跑到后院抱着一个黑乎乎的雕像,摇摇晃晃从火光中返回来,转眼间离开现场不见了,等大伙陆续来救人时他才回来。纪老畋这么做太不该了!死伤那么多人他不管,却跑到后院搬什么鬼神像。这是见死不救,罪加一等。

她问过纪老畋,当时为什么不抓紧救人?纪老畋的回答倒是很直接:这些马蛋子该死!救他们等于救祸害。

老孙的话,卷宗里有笔录,但她还是想深入了解个中原因,就问老孙:“在强迁夹壁之前,动迁公司队员与纪老畋是否有过肢体冲突?”

老孙否认了这一点。老孙说,有肢体冲突也不该是纪家,应该是纪老畋的邻居郭瞎子。郭瞎子在动迁问题上是纪老畋的跟屁虫,纪家不搬他就不搬。光头队长决定杀鸡给猴看。郭瞎子没啥名气,凭啥跟着瞎起哄。光头队长决心把郭瞎子家门楼先给铲了。郭瞎子家门楼高大气派,斗拱飞檐,黑漆大门上挂着一把铜锁,门前还有一对一米高的石狮,石狮脖子上系着红布条。其实,我们知道郭瞎子就在院子里,上锁是为了掩人耳目。光头队长一看红布条就火了。红布条在当地是辟邪的。郭瞎子这么系,把动迁公司当成什么了!光头队长脸色铁青,纹过的粗胳臂一挥,我的铲车上去,一下就把门楼推到了。我还记着门楼倒塌的时候,有几只黄鼠狼落荒而逃。郭瞎子站在院子里面如死灰,那双小眼睛黑棋子一样眨都不会眨了,整个人被吓傻了,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纪老畋赶过来,对光头队长和围成一圈的黑衣们说:作孽,会遭报应。光头队长嘴里叼着雪茄,冷笑一声道:你要是不搬,也这个样子!围成一圈的黑衣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老孙说,他在车里看到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光头队长有点仗势欺人。尤其是那些队员,统一配发的黑衣、黑裤和墨镜,太像黑社会了。郭瞎子是厚道人,门楼被铲,没扑上来拼命,就那么认怂了。

纪家爆炸后,他还跑到现场帮着抬人救火。要知道,当地有种说法:拆人家门楼,就是打人家脸啊。

老孙埋怨光头是有原因的,他讲了卷宗里没有的一个关键细节。

“铲车铲倒夹壁正面一侧砖墙时,夹壁里露出花花绿绿的花炮样品,还有被铲裂的几个黑坛子。光头队长摆摆手,没让铲车再铲,自己踩着瓦砾上去查看夹壁里都藏了些什么。那些黑衣们也都摘了墨镜,围上去看光景。

光头队长叼着雪茄,扒拉了几下,大概看出都是些陈年花炮,回头笑了笑,嘴里叼着雪茄说:这东西可是宝贝呀!光头队长还是识货的。这些花炮里有民国时期纪家生产的名牌花炮满街红,还有清末的花炮名牌柳絮飞。

这两个牌子的样品都成文物了,有藏家愿出大价钱买。

据说,一盘清末生产的满街红能换一台小四轮。光头队长伸出双手去搬上面那些花炮,嘴上雪茄猛吸了一口,烟头变成红红一块火炭。他取花炮时不小心碰掉了嘴上的雪茄,雪茄恰巧落在了铲裂的坛子里,结果引起了爆炸。我在车上看得很清楚。要不是光头队长叼着烟,这意外不会发生。黑衣们要是不那么好奇围上去看热闹,也不至于炸死那么多。爆炸那个情景很惨的,十几个黑衣人猛地向后飞起来,像一朵瞬间盛开的大黑花。看到黑花盛开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过来时,我看见纪老畋慌慌张张往后院跑,草垛燃起的大火形成了一股热风。我喊救命,纪老畋不理我,撒丫子跑去后院了。

过了一会儿,他抱着那尊雕像出来了。”

“那么,是谁救了你?”她问。既然纪老畋见死不救,双腿受了重伤的老孙又是如何脱险的呢?

老孙有些难为情:“是郭瞎子。郭瞎子发现了困在挤扁的驾驶室里的我,就把我拖出来,背到他家院子里。

郭瞎子是好人。我躺在他家院子里,正好能看见被我铲倒的门楼。郭瞎子没收拾,砖头瓦砾还在。我那个悔呀!

要是早知道郭瞎子这么好,就是再加一倍的工钱,我也不来铲他家门楼。”

“你知道纪老畋抱着雕像去了哪里?”她问。李畋雕像是檀木的,很重,纪老畋抱着它走不远的。

“不知道。”老孙说,“他可能藏起来了。浏河镇谁都知道,那雕像是纪老畋的命根子。”

她相信老孙说的是实话,但警察预审调查时他为什么不说雪茄掉人火药一事。她提出了这一点,问老孙为什么。老孙摇摇头,看着天花板,眼角有些湿,不做任何解释。她看出了老孙的顾虑,没再深问。

一直望着天花板的老孙显得很可怜。作为靠私家铲车谋生的个体户,爆炸案彻底毁掉了他的生活。老孙说自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那朵瞬间绽放的黑花像着魔一样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一闭上眼睛,这朵黑花就会满世界开放,带着一股尸臭。有一天,老孙在电视里看到某地有一朵巨型海芋开花了。本来看得挺上心的,当解说员说此花又叫尸臭花时,老孙赶紧摸索遥控器要换台。

他怕听到“尸臭”这两个恐怖的字眼。

谈话结束时,老孙望着天花板说,我就是个开车的,为啥遭报应的是我?

她见的第四人是纪老畋的邻居郭瞎子。

听老朴介绍,郭瞎子并不瞎,只是眼睛细小,就像快刀在两个汤圆上割了一道缝儿。人们因此给他起了个

“郭瞎子”的绰号。郭瞎子的花炮作坊规模比纪家要小,主要生产一种叫“麻雷子”的中型炮仗。郭瞎子是纪家每年四月十八祭拜祖师爷的大支宾。为了保持仪式的严肃性,这一天他会戴礼帽,穿长袍,礼数十分到位。

没用人陪,肖樱和小青步行来到镇东浏河边的爆炸现场。两人先是来到纪家祖屋,围着前屋已经坍塌的纪氏花炮作坊转了一圈。小青说,这房子质量真不错,那么大的爆炸居然没把后院房子震塌,排列有序的屋脊兽尚在。走进院子,两棵樟树的树叶已经枯萎,看样子是被火烤死了。树下两个铸铁水缸还在,只是水已经干了,缸底有死去的金鱼和晒干的水莲。两人转到那个被烧毁的草垛时,她忽然就闻到了一股焦煳味。这是她在翻开纪老畋卷宗时闻到的味道。她找到一截树枝,在灰烬中拨了拨。她知道,这是油菜秸秆的灰烬。油菜秸秆做柴烧有点像西部的红柳,燃烧充分,几乎不生黑烟。她问身旁的小青:“你见过炊烟吗?”

小青摇摇头:“歌里见过。”

她直起身,看着已经开始三通一平的油菜地说:“现在连乡下做饭都用电、煤气和液化气了。这些燃料是不会生出炊烟的。炊烟正在渐渐消失。很难想象没有炊烟的村庄会是什么样子。”

小青说:“还是炊烟的感觉好。有一首歌叫《又见炊烟》,听起来特亲切。”

两人来到郭家,被铲倒的门楼已成废墟,挡住了进院的路。郭瞎子蹲在屋檐下,正用柳条编织鱼囤,见到门口来了人,赶紧提示道:“小心脚下,别绊倒。”两人踮脚跨过成堆瓦砾,来到郭瞎子面前。她做了自我介绍,郭瞎子点点头,把编了一半的鱼囤放下,请她们进屋。

屋内光线黯淡。因为断电断水,没灯可开,没茶可饮。她们在中堂的方桌前坐下。女主人说这些天家里就喝河水;河水不干净,需要用矾先滤一下。你们是北京来的,这水就别喝了。女人五十出头的样子,穿一件青地白花上衣,头发很黑,盘着发髻,给人干净利落的感觉。肖樱注意到,尽管院子里一片狼藉,屋内却纤尘不染。中堂正北面挂着一幅很旧的画像。不用问,这应该是花炮祖师爷李畋了。女人端上一盘新鲜枇杷,弱弱地问:“老畋会判死刑吗?”

她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答非所问道:“要相信法律。”

女人就不再问,回里屋去了。

郭瞎子因为救人,胳膊受了伤,手腕和肘部贴着伤湿止痛膏。大概刚贴上,散发出一种很重的中药味。小青掩了掩鼻子。很多年轻人对中药味反感,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她说明了来意,想知道纪老畋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畋被戴了顶高帽子。”郭瞎子说,“其实,他不是带头闹事的。去市里上访的人和老畋没半毛钱关系,是他们自己去的,老畋想拦也拦不住。但这个锅让老畋背了。镇上说,老畋是非法群访组织者、爆炸实施者、私藏枪支者和见死不救者。这些都是大罪。”郭瞎子对纪老畋案子知道不少,连罪名都背下来了。

“老畋是个花炮痴。一年到头就是琢磨花炮,琢磨一年一度的浏河镇花炮节如何拿头彩,外头的事都是他儿子在跑。这次事件没牵扯上他儿子,是因为他在外地跑销售,家里动迁的事没掺和。这一点老畋挺聪明。要是儿子裹进来,父子俩会一根绳绑进去。儿子没事,老畋在里面也放心。纪家总算留下个捧祖师爷牌位的人了。”

她注意到,郭瞎子说话时眼睛并非一道缝,而是变成了圆圆的两个黑洞,只是看不到眼白,洞孔显得很深。

“都说同行是冤家,但老畋从不打压同行。他家花炮销售完,会把买家介绍给我们,有钱大家赚。所以,老畋在我们这群人里是有一号的。只要他发句话,大伙谁也不会当耳旁风。如果没有花炮园区这件事,老畋谋划的大事就成了。老畋的心愿是在浏河边建一座李畋庙。

花炮同行都知道,祖师爷比老畋的命都重要。这件事朴镇长已经点头了,说建庙不行,建个花炮博物馆可以考虑。老畋知道老朴这么批是迂回战术,便开始在同行中发动。园区一规划,这事就撂下了。后来我听说,郑镇长对老纪运作这件事很恼火,因为李畋庙的选址在规划红线内。一旦李畋庙开工,势必与园区建设相冲突。那就会引发大的矛盾。我觉得,这事郑镇长有点小题大做,李畋庙仅仅是老畋脑子里一个想法,一个大镇长害怕什么!你总不能把人家脑子用橡皮绳扎起来吧。”

没想到郭瞎子这么能说,而且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她想,这些花炮匠人属于生意人,不能拿农民的标准来看待。她问郭瞎子过去是做什么,郭瞎子说,人民公社时当过赤脚医生。赤脚医生需要常年走家串户地给人看病,见识过许多疑难杂症。那段生活对他是个历练。

她就想,一个自称见识过各种疑难杂症的人,为什么在光头队长铲倒家门时竟然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骂几句难听话总会有吧。“听说强迁你家门楼时,你保持了沉默?”她问老郭。

“沉默也是一种态度。”郭瞎子说出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别认为沉默就是忍受。我们搞花炮的都清楚,引信没有粗的。不响不叫,不等于不炸;卷得越紧,炸得越响。”

郭瞎子这话让她吃了一惊。如果纪老畋也有这种心态,爆炸案在逻辑上就趋向合理了。那么,夹壁的爆炸就不是一个偶然因素,而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动迁陷阱。

而光头队长一行恰恰就陷人这个陷阱里,不幸成了牺牲品。

“你是说,纪老畋在沉默中悄悄酝酿这次爆炸。”

郭瞎子摇摇头:“那倒不是。老畋胆子忒小,借个胆也不敢酝酿这等事。老畋家里至今不敢用液化气,生火做饭一直在烧油菜秸秆。你看,现在谁家还有柴禾垛,就他家有。有客户打听纪家时,当地人会说,往河边走,院墙外有大草垛那家就是。”说到这儿,郭瞎子叹了口气,两眼又恢复到细缝的样子。“要不是这场大火,你们会见识他家的草垛的。那草垛是道风景呢,远看像个大蘑菇,近看像个碉堡。很多客户用它作背景拍照。每年油菜打场后,我都要帮他垛垛。垛油菜秸秆这样的草垛是个技术活。得先用蒲草把干透的秸秆扎成捆;再把一捆捆稍朝外,圈圈码起来;中间交错压实;往上码的时候,一点点往里收;然后封顶。封顶要用苇席苦起来,再压上砖石,防止被风揭开后透进雨水。这草垛也是老畋散心的地方。他在院里备了个梯子,直接从院里搭到草垛上。闲着没事时,老畋会像孩子一样爬到草垛上坐着,看光景。他还让朴镇长和我上去过。在草垛顶上坐着,确实挺自在,像坐在弹簧床上;四面望去,视野开阔,让人飘飘欲仙。”

郭瞎子说到草垛时很动情,抬起贴着膏药的手腕擦擦鼻子,接着说:“也许你不会信,爆炸着火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事儿。草垛着火没冒黑烟,而是一股高高冲起的青烟。这些烟都朝着一个方向刮去。去哪儿了?

都去了屋后纪家坟茔地。我看到坟茔地七棵古柏好像七个张开嘴巴的老人,把刮过去的烟都吞了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我现在也想不明白,夹壁冒出的黑烟它不吞,偏偏吞草垛冒出的青烟。这里面该不是有啥说道吧。”

郭瞎子绘声绘色的描述,让记录的小青打了个冷战。

她觉得郭瞎子不像在撒谎。七棵老柏树吞下草垛青烟很可能是郭瞎子的幻觉,因为周围比较醒目的东西就是那七棵老柏树了,烟刮到那里被柏树挡住了,自然就看不见了。她笑了笑,对郭瞎子的说法未置可否,把话题重新拉回门楼上:“你心里是不是特别恨那个光头队长?”

郭瞎子点点头,两道细缝又圆起来,透出一丝冷气:

“能不恨吗?光头是在打我脸!我真想点着一个麻雷子扔过去,炸这些马蛋子满脸花!”郭瞎子咽了口唾沫,声音降了个调儿,摇摇头说,“可我和老畋都是老实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楼被铲倒,干咽唾沫。光头队长是谁呀,咱惹不起!我媳妇说,面对一伙强人,你说啥都是废话。

求他,是羊给狼作揖;打他,是鸡蛋碰石头。只能不放声,让老天爷看着办。”

“门楼被推倒后,纪老畋是否和你说过要报复的话?”

她问最后一个问题。

“说过。”郭瞎子并不隐晦,“那天晚饭后,老畋在草垛上叫我,让我上去坐坐。我上去了。那晚有点阴天,头顶不见星星,浏河上有雾,被推平的油菜田不再有蛐蛐叫,给人一种闷热的感觉。老畋和我说到了生死问题。

他问我,老郭,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了啥?我说还不是吃喝拉撒睡,安安逸逸过日子。老畋说这些都不错,但还有一条你没说。我说,是啥?他说,传宗接代呀。不仅人这样,动物、植物也都这样。拿植物来说,花再小也要开一回,目的就是为了结籽。但人与动植物不同,人除了繁衍,还要传承,也就是把祖宗的东西传下去。老祖宗的东西不能断送在你这一代。他说,纪氏花炮传到他是第八代,要是在他这儿绝了传承,对祖宗没法交代。

老畋叫我尽快动迁,说顶下去没啥好结果。至于他自己,则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老畋这话把我吓了一跳。我说你别干傻事;实在不行,咱到别的地方盖房子。老畋说,故土难离啊。祖屋在他心里已经不是房子了,是会说话的列祖列宗。祖屋和后面的祖坟是他的命门,如果祖屋和祖坟没了,他纪老畋就成了孤魂野鬼。我劝不了老畋,能看出来老畋是铁了心不想走。他是个讲迷信的人,一向视祖宗为神灵。我知道他还抱有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就是到关键时刻,祖师爷会出来保佑祖屋。”

郭瞎子复述的话让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有没有必要对纪老畋做一次精神疾患方面的鉴定?如果纪老畋的偏执构成裁定依据,能否将其划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一类呢?她内心里像郭瞎子的眼睛一样,突然开了一道缝儿。

离开郭家时,她问,纪老畋眉心为啥会长个大包?

郭瞎子的回答完全出乎意料。“那个包是磕头磕出来的。”郭瞎子说,“纪老畋祖屋要强迁的通知一来,纪老畋每天都给祖师爷磕头,祈祷祖师爷保佑。一来二去,把眉心磕肿了。这一肿就消不下去,成了鹅冠大小一个硬包。纪老畋说这个包是祖宗对他的惩罚,他要顶着这个包去见祖宗。”

她眼前浮现出那个怪怪的鹅冠。肿,会凝固吗?

谢过郭瞎子,她和小青绕过门前的瓦砾堆,走出院子。小青不小心踩到一块活动的青砖上,身体闪了一下,她帮忙出手扶住小青。瓦砾旁那两只石狮子还在,脖子上的红布条已经褪色,变得灰白。

她对省高院的同志说,想在浏河镇住上一夜。高院的同志有些莫名其妙,浏河镇旅馆都是小家小户,哪怕回县城住也可以呀,为什么要在浏河镇住?她说傍晚想到浏河河堤上走走,看看浏河夜色。高院的同志只好安排住处。好在郑镇长上任后,浏河镇引进了一家快捷连锁店,卫生条件尚好。她和小青便留在了浏河镇。

晚饭两人都没有吃,小青陪她去河堤上散步。

浏河河堤坚固如城墙。上级年年下拨防洪固堤专款,镇里把河堤修成了带状公园。河堤公园人口是个仿古牌楼,牌楼上有一副楹联,上联是:庭燎晰晰,下联是:

君子至止。她感叹浏河镇真是一个有文化的地方,连牌楼上的楹联都如此深奥。登上河堤,首先看到一排合抱粗的大柳树。她估算一下树龄,应该和未平湖畔那棵老国槐不相上下。柳树下是修剪精致的草坪,草坪里相隔不远便有一个形状奇特的树脂雕塑。仔细观察,才明白这些树脂雕塑是不同的花炮造型。真不愧是花炮之乡!

她想,关于花炮的文章算是做足做透了。

河堤上风景虽好,但不是她想看的。之所以留宿浏河,她想寻找一种独特景观。小青发现她心不在焉,就好奇地问她在找什么。她长舒一口气,很遗憾地说:“我在寻找炊烟。”

小青四处打量了一遍。虽然正是晚炊时间,但家家户户的烟囱形同虚设,浏河两岸看不到一缕炊烟。

“炊烟都去了哪里?”小青问。

“有人会知道。”她说。

合议庭另外两名法官的意见很一致,死刑,立即执行。

作为审判长,她如果签下字,标志着复核结束。

从H省回来后,纪老畋做了精神疾病鉴定,结果没有任何问题。所有的证据都确凿无疑。按理说,这个字可以签下去。但她落不下笔。每每打开这个卷宗,那股炊烟的苦味总在提醒她:慎重,慎重,再慎重。

从北京回来的飞机上,她问过小青,这个纪老畋该不该核准?小青看问题很有见地,说您见面的除了镇长,几乎都是有利于罪犯一方的人。如果您能见见那十二个死伤者的亲人,也许就会发生情感上的逆转。小青不了解她对法律那种至高无上的崇敬。她之所以去见这四个人,是因为纪老畋就像一支总在冒着火星的花炮,让她无法平静。

她拿起笔来。这是胡杨赠送的笔,笔帽上有雪山的图案。盯着雪山看了好一会儿,她放下笔,起身在办公室踱步沉思。然后,站在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雾霾肆虐的窗外。平心而论,她不喜欢花炮。燃放花炮污染空气不说,燃放不当还会伤人伤物。小时候她有件姜阿姨给做的花棉袄,就是除夕夜里到胡同里看烟花时,不知怎么就在胸前烧了一个大洞,她哭着回了家,连年都没过好。还是姜阿姨有办法,在那个破洞处打了个心状的补丁,算是救了这件新衣。可以说,她对纪老畋的职业没有任何亲切感。但是,她对纪老畋眉心那个鹅冠包以及被烧毁的草垛特别感兴趣。这是她留下来过夜、寻找炊烟的原因所在。

下班时间过了一个小时,小庄打来电话:姐啊,我楼下等您呢,糯米滋来了。

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周末。她拿起笔,犹豫再三,不得不在文书上签字。但意外出现了,那支万宝龙钢笔没有墨水了。她拧上笔帽,心里做出一个从没有过的决定:下周再签。

当夜,她走进彼岸咖啡,在那个熟悉的位子上坐下来。

一杯卡布奇诺,一本《消失的地平线》。她戴上耳机,用手机开始播放《忧郁的星期天》。一连听了三遍,她才摘下耳机。那个长头发的爱尔兰萨克斯手正在很投人地演奏,是什么曲目,她没有听进去。

她拨通了胡杨的电话。胡杨充满磁性的声音叫了她几遍,她都没有说话。合上手机,她仰面闭上双眼,满脑子炊烟在缭绕胡杨发来一条短信:有事吗?

她回了一条:请告诉我,炊烟都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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